药山寺

明影法师：学禅五问

2025 年 05 月 17 日

什么是禅

太虚大师曾说：中国佛学之特质在禅。

关于“什么是禅”，在中华大地上，这一问题被讨论了一千多年。对此，古人有很多种问法，比如“如何是佛”，当对一个禅师问“如何是佛”、“什么是佛”的时候，与问“什么是禅”是一回事。

什么是佛呢？佛者，觉也。佛就是觉悟了的人。他觉悟了什么？他圆满地觉悟了宇宙人生的真理。

这个真理有两个层面。一个是我们大家比较容易理解的，宇宙万有现象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即因缘生法。万事万物都是有条件的存在，构成这个事物的条件存在，事物就存在；条件不断地完善，事物就发展。当构成一个事物健康存在的条件不断衰退时，这个事物就表现为没落；当条件不存在时，事物就结束了。万事万物皆是如此。其变化的原因，即是因果法则，也叫缘起法则。这是佛陀觉悟的世谛真理，我们世间的各种学问都是这个普遍的缘起法则的部分呈现。再有，就其真谛的一面来看，不再是对世间的认知、对规律的认知，而是真如理体本身，这是一个觉悟了的圣者所达到的纯粹真实的生命状态。佛陀圆满地觉悟了真理，通达了宇宙的规律，便彻底开显了生命真性的无限圆满境界。

当禅者在问“什么是佛”的时候，不是问世谛层面的，也不是问规律层面的，他直接问的是：什么是觉悟了的生命境界？因为只有真正获得这样的智慧，生命才能自由，才能彻底远离生老病死种种痛苦，远离因各种条件各种矛盾带来的困扰。而禅所传的，就是佛的真谛智慧，我们称之为佛心。所以，在佛陀的教法当中，有戒律的传统，有经论学习的传统，有止观的修行，以及各种禅修的传统等。戒是佛行，经是佛语，禅则是佛心，是直接随传佛陀觉悟了的生命境界。这就是“什么是佛”从知识层面的回答。

当古人问“什么是禅”的时候，还有一个问法：“如何是道？”这个“道”，不是儒家的道，也不是道家的道，而是参悟自心，觉悟我们本有的佛性之道。

关于道，也有几个层面的涵义。刚才我们讲到的宇宙发生发展变化的规律，这个规律即是道。佛陀所觉悟的宇宙人生规律的本体，也就是佛陀所达到的纯粹的生命的智觉境界，被称为无为道体，这是道的本体。所以，当禅师问“如何是道”的时候，是问如何发明当下本有的真性。

也有人如此发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这里的祖师指的是达摩祖师，他是古印度禅宗的第二十八代祖师，也是中国禅宗的初祖。一千五百多年前，他从印度乘船来到中国，从广州上岸，辗转到达南京见到梁武帝，后来又到少林寺的后山山洞里隐居修道，面壁九年后，将禅传给了二祖慧可大师。祖师西来，把禅宗的传承从印度带到了中国，所以古人常用这样的问题来叩问：什么是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达摩祖师为什么从印度来到中国？他传的是什么法？传法的宗旨是什么？古人所问并非道理，也不是方式和方法，而是直接要发明本心。

“如何是学人自己”“如何是我们生命的本来面目”“如何是我们生命的真性”，这也是古人经常问的问题，它们与“如何是佛”“如何是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是一个内涵，表达了禅的不同侧面。

对我们来说，这个问题的意义是无限的。在我们一般的知识体系中，生命是由物质构成的；我们还认为，人类是在很早以前由古类人猿不断进化来的。前者把我们的生命定义为蛋白质的组织结构，蛋白质成为了我们生命的本性和主体；后者把人类的生命认定为由动物进化而来，动物的本能成为人类生命的本能，这实为达尔文关于生命演化的一家之言。这样的共识，成了我们认识世界的前提，于是人生的价值就成了一个没有着落的问题，我们本有的佛性、良知和无限的潜能被彻底否定了。如果说我们的生命是由物质构成的，那么随着肉体的结束，生命便戛然而止，因此及时行乐成了生命唯一的价值，生命的自觉、生命的道德自律就成了永远解不开的难题。

事实上，这些都是无需证明的错误认知。物质存在不具备感知能力，也不具备自由性。比如这个茶杯，在分子层面跟我们的身体没有任何差别，如果说我们的生命是蛋白质的存在形式，那么我们的身体跟这个杯子唯一的差别就是我们的分子结构非常复杂，是高分子结构。那么是不是说，如果有人把这个杯子摆的像蛋白质结构一样复杂时它就活了，它就有了感情，有了觉知，有了自由性和创造力呢？这不是很荒唐的事吗？！

不把这个错误制止的话，一切修行的开始便没有依据。这便是无明。昨天看到一个消息，讲到有一批科学家在研究人类的过程中非常焦虑，他们认为人类有九种被终结的方式，其中最严重、最可能、最现实的一种就是遭受机器人的控制。此前，世界围棋冠军输给了一个叫αGo的机器人，这件事触动了很多人的神经，引起了广泛的热议。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机器人再发达，它也只是一个运算工具，不可能有感情，也不可能超越它所拥有的各种算法、各种软件的创造力，它只是人类技术发展智能外化的结果而已。人类对机器人的这种恐惧，恰恰源于对生命常识性问题的错误认知，不知道我们的生命不是蛋白质构成的，不是仅仅能思维而已——思维只是它的能力，蛋白质只是它的存在形式。我们知道汽车跑得比马快，潜艇游得比鱼深，飞机飞得比鸟高，这些我们都不会产生焦虑，但当机器人战胜了优秀的围棋冠军，大家就认为这个问题非常严重，讨论得很激烈，这就源于我们的错误认识。有人认为思维是生命的特权，是生命的本性，这又是一个错误的认知。思维是人类最卓越的一种能力，但它仍然是生命的作用，而不是生命的本质，也不是生命的本体。

有人问药山惟俨禅师：“和尚还思量否？”药山禅师讲：“思量。”学人问：“思量个什么？”药山禅师回答：“思量个不思量的。”因此，“思量个不思量的”就成为参禅学禅的一个极重要的原则。思维那个不思维的心体，打开、发明我们那个作为思维主体的生命真性，这就是参禅。

从药山惟俨禅师的这一句禅语中，我们也就知道了生命跟思维的关系，思维是生命的作用能力，我们可以将之外化为电脑，也可以外化为机器人的运算能力。

如何是佛？我们会回答：“佛者，觉也。”同样的问题，你们猜曹洞宗的开山祖师洞山禅师怎么回答呢？“干屎橛。”他居然回答“干屎橛”！没有臭气的已经干了的粪便，怎么能跟圆满觉悟的佛相提并论呢？可禅师就是这样回答的！他的回答是不错的，而且比我刚才说的那些看似很清楚很准确的话更准确，更有意义。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生命是活泼的，而“干屎橛”是没有臭气没有活力的，如果总是在知识和思维上打转转，即使懂得了一大堆的知识，也如同“干屎橛”一样没有了智慧的活力。祖师为了让学人超越思维，超越向外寻找答案的心理习惯，反过来当下去认识本有的真心，他们的回答都是出其不意的，甚至是千奇百怪的，给人的启发却如醍醐灌顶。

还有一种对于生命的错误认知，认为人类由动物进化而来。也许有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有的经典里曾讲，斯里兰卡人的祖先是一只拦路打劫的狮子和南印度公主所生的半兽人，后来他诱杀了他的狮子父亲，被流放到了兰卡岛上，如是繁息，便成了斯里兰卡人的祖先。从这种意义上讲，佛教也承认有些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但那也只是一批人而已。他们的生命起源不是物质赋予的，也不是条件决定的，这是佛性的基本内涵。

佛性在哪里呢？古人讲：“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这就是我们的佛性，我们生命的真性。在眼睛有看的能力，在耳朵有听的能力，在嘴就是说的能力，在鼻就是嗅的能力，在舌就是尝的能力，在身体就是感受的能力，在思维就是思想、比较和判断的能力。这些能力都可以外化，但其本性是不可以外化的，也是不受条件限制的，不随着我们生死的变化而变化。它是一切事物的源头，一切事物都是它的变现。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是西方哲学的两个思想体系。唯物主义学者认为，世界是由物质决定的；唯心主义的哲学家则称，纯粹的精神创造了世界。那么，依佛教的观点来讲，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统一起来，可以称作五蕴。其中，色蕴是物质现象，受想行识则是精神现象。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在佛教里也有相应的名词，精神现象称之为名，物质现象称之为色。我们中国人将之称为心和物。《心经》第一句就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所谓的精神现象和物质现象，它有一个总的前提，就是我们每个人此时此刻的心念，我们的心是万事万物总的源头。

我给大家证明一下。我们所说的物质现象，是指我们的眼睛看到的一切，比如说对面的山峦非常美，但是我们看到的山，跟山脚下的人看到的一样吗？不一样。苏东坡也讲：“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因为不同的角度看到的山是不一样的，那么不同智力、不同观察能力的人看到的也不一样。换句话来说，人离开了他的角度还有世界吗？我们能够理解不是我们角度的人看到的世界的样子吗？这个问题看上去很通俗，其实很深刻。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所了解的一切物质现象，包括我们对身体的认知，对文化的认知，对自己情绪、心理的认知，都没有离开我们此时此刻的心念。我们对过去的记忆全在此时此刻的心念里，而我们现在想到的未来，并不是真正的未来，只是此时此刻的焦虑而已。当我们到了明天，那还是明天的此时此刻，昨天并不是没有，但那也是昨天的此时此刻，已经再也不能重复，不能回归了。也可以这样讲，这个世界只有此时此刻是真实的，过去和未来都只能停留在我们的记忆和思维中。所以，认识真如应该从现实开始，真实地面对我们生命的存在，面对我们的世界，面对自己，这是实现智慧成长的前提。

我们要认识世界，要实现什么或者追求什么，但是我们对于认识世界的心并不认识；我们想认识真理，但是对于要认识真理的心也不认识，甚至不关心，可以说人类几千年的文明都不关心这个问题。盲人摸象的故事出自于印度经典，六位盲人是指古印度存在的六种宗教或者说六种哲学传统，他们想要认识大象却只能用手来触摸，因此大象在他们的意识里便像柱子、像蒲扇、像墙等，实际上一个也没有说对。这就如同我们把科学分门别类之后去认识世界，因为主观且片面，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眼里的世界便会各各不同。当我们不认识本心时，我们所认识的世界会是客观的吗？我们有可能真正地认识世界吗？答案是明显的，我们只能认识所谓的客观世界。世界由我们能认识世界的心和所认识的客观世界共同构成。我们不认识本心，那么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必然是片面的，我们永远不可能把这些相对正确的知识和学问当成绝对正确的真理来接受，否则不但违背了佛法，也违背了科学。这个时代不是佛法昌明的时代，也不是科学昌明的时代。相反，这个时代的科学正在没落，技术却日益先进。

如何是学人自己？我们能认识世界的这个心是什么？禅将予以答案。古人常常“吾日三省吾身”，他们对自己的了解非常深刻、全面，但是仍然不满意，因为他们要把生命本有的真性彻底展开，这也是禅要实现的目标。

佛陀在菩提树下觉悟到，所有的生命都像佛陀一样圆满，本有无限的智慧，都是宇宙本来的主人，但是种种的经验、种种的局限、种种的知识、种种的思维和情绪占据着我们的心灵，只要把它们一一放下，每个人就都能够把本有的无限智慧打开，使其成为生命的现实。

这是佛陀在菩提树下觉悟以后的感慨，蕴藏着无限多的智慧。

由此可知，佛陀的智慧不是古印度宗教哲学发展的结果，而是佛陀在菩提树下自己觉悟的。佛教是佛陀建立的，佛陀在菩提树下打开了生命的智慧，建立了传承这个智慧的教法。这个智慧颠覆了关于生命的种种的错误认知，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认识到这一点，生命的意义就自然地开显了。

想想看，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拥有像佛一样圆满的智慧，都可以无限地自由，无限地存在，可以成为宇宙的主人，那人生的意义就不言而喻了。如果我们放弃本有的无限智能不去开发，依然沉迷于身外的智慧成就，这不是很愚痴吗？人身虽可贵，最可贵的是生命的性质，也就是我们的心。它是这个世界的源头，是这个世界的主体，而且从来就有，永远不会丢掉。藏地的一位年轻法师写了一本书，他说：“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因为他接受了脑科学的测试，他的快乐机制是最好的、最优秀的，所以也可以说他禅修修得好，打开了悲心，对快乐的感知更加真实、直接。如果修行，我们也可以找到快乐的法门，而不仅仅依赖于外在成就的满足。
这就是禅，作为我们传统智慧最卓越的一支，给我们的诸多启发。

什么是禅宗

佛陀在菩提树下的觉悟是我们这一期文明佛法的开始。在这之前，他作为印度的王子接受了完备的社会教育，文韬武略、治国才能都很卓越。为了解决生命的根本问题，他放弃了成为一个卓越国王的机会，离开了王宫去修道。用了很短的时间，掌握了古印度已经存在的宗教传统、修行传统，达到了当时公认的最高深的境界。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并没有真正解决生命的问题，没有真正地实现自由，于是他又放弃这一切，在菩提树下最终觉悟。所以佛陀的教法，是以他的智慧为前提的。

印度佛教的种种传统是佛陀智慧与印度宗教文化结合的产物。佛教在印度传承不到两千年，受种种内因外因的制约，于十二三世纪在印度逐步消亡了（印度人后来恢复的传统也只是恢复了印度教的传统）。公元前二年，已经带有鲜明印度文化特征的佛法传到中国，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性智慧传统不断调试、融合、转变，直至达摩祖师西来传经弘法，直传妙心的禅宗才被认识并延续至今。

当时正值南北朝时期，人称“菩萨皇帝”的梁武帝正在亲自讲解《般若经》，座下四万人云集，但是他与达摩祖师无法对话，因为梁武帝已经接受了有着鲜明的印度学习习惯的佛教，不能接受直传佛智的高级智慧。话不投机，达摩祖师只好远走少林，把禅宗的智慧传给了二祖慧可大师。达摩祖师曾被六次投毒，投毒者不是别人，竟是佛教界的高僧大德。这是为什么？高僧大德怎么还会害人呢？为了真理。他们认为达摩祖师是异端学说，为了捍卫他们认识的真理，便要毒死达摩祖师。达摩祖师是觉悟的人，前五次不吃，到第六次放毒时，大师教化世人的因缘已尽，法教也有了传人，便不再自救，端坐圆寂了。后来东魏使臣自西域取经返回途中，遇见达摩祖师一手拄锡杖，一手提着一只鞋子，翩翩西去，便立即上报皇帝。皇帝听闻之后，命人打开祖师墓葬，只见只履空棺，方知祖师已脱化成佛。

达摩祖师回到印度很多年以后才圆寂，在六祖大师建立禅宗广大的传承体系的时候，达摩祖师还在世，已经几百岁了。

达摩祖师把禅传给了二祖慧可大师，二祖传给三祖、三祖传四祖，四祖开始在湖北黄梅建立僧团和道场，开垦荒地，开始了农禅并重的生活，而后禅宗经五祖传至六祖大师。

六祖大师是樵夫，不识字，当他听到客栈里有人读诵《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智慧得到启发，遂从广东不远千里到湖北黄梅，向五祖大师求法。五祖大师给他讲《金刚经》，刚讲了三分之一，他就完成了由凡夫到佛的智慧的超越。他讲道：“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从六祖大师悟道时的见地中可以知道，我们的生命跟宇宙是统一的，宇宙万法都是我们生命真性的变现。

六祖大师是我们中国人的佛。他觉悟以后，就用他最通俗的语言启发弟子完成由凡夫到佛的智慧的成长，建立了广大的禅宗传承体系。从此以后，禅宗传遍天下，建立五家宗派，形成了“一花五叶”的繁荣局面，一直传承到今天。

这就是禅，这就是传承佛陀智慧的禅宗。它用中国人习惯的方式直传纯粹的佛法、纯粹的佛陀智慧，是纯粹的佛陀智慧最特殊最中国化的教学方法的体现，作为佛陀教下诸宗之一，也被称为中华禅宗或祖师禅。

有人说，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由此可见，人间接受真理有多么不易，对于如此奇妙、如此智慧的禅宗来说，从达摩祖师初来中国直至现在，对于它的质疑和误解未曾间断。

整个佛法都是印度宗教发展的产物——印度佛教是佛陀智慧与印度文化的结合，中国佛教则是佛陀智慧与中国文化的结合，其中结合得最好最到位最彻底的就是禅宗，所以有人说禅宗是中国的。但是我们需要辨析它的几个方面。六祖慧能大师讲：“教是先圣所传，不是慧能自智。”这就说明了禅宗传承的纯正性。五祖大师给六祖大师讲《金刚经》，把从初祖达摩祖师传到五祖弘忍大师的成佛智慧传给了六祖大师，启发了他的觉悟。这一禅门心法乃是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觉悟，经迦叶尊者、阿难尊者等在印度密传了二十八代之后传到中国，直至六祖大师。所以，我们经常能看到六祖大师的画像中写着“第三十三代祖师”。

那么，禅宗与中国传统文化是什么关系呢？

儒道两家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主体，它以汉语为载体，在中华大地上广泛传播。从文化形式和文化基因来看，禅宗与儒道两家完全一致，是一个符合中国人学习习惯的教育传统。如果从道的角度来说，儒家的道、道家的道和禅宗的道，其内涵并不相同。

禅宗传的是纯粹的佛智，直接发明我们的本心，这在我们古人的传统中是没有的。大家打开四书五经或者道家的典籍，里面并没有讲到本心。佛教传到中国已经两千多年，跟我们的文化早已融合。尤其到了唐宋时期，禅宗已是中华文化的主体。正是因为禅宗的发展，六祖大师和禅宗传统的建立，将我们整个文化彻底激活，令当时已经明显学术化的儒道两家随之焕然一新。自明代以后，三家都谈明心见性，都说开悟，而这些都是禅宗的语言，由此可见禅宗之高度、影响之广泛。唐宋期间，儒释道三家是融合共生、互相成就的，管理上以儒家为正统，思想上则以佛教智慧为主体——在佛教的各宗里，以禅宗最为重要。如此之下，我们中国的古代文明提升到了亚洲文明中心的高度。

佛陀诞生在印度，印度教跟我们的儒道文明是平等的，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他们是宗教文化，是出世离开家庭修道的传统；我们是圣王文化，是在世间修道的传统，两者风格不同，但从智慧的深度来看不分伯仲。

佛陀的智慧传到中国以后迅速地普及朝野，一直到唐朝初期六祖大师横空出世，建立了禅宗传统，于是佛教及禅宗智慧家喻户晓，上至皇帝下至卖大饼的老太太都以参禅问道为乐，大禅师随处可见，成为了禅的黄金年代，这也意味着中华大地上有很多达到了佛的智慧的智者。当时的中华文化既影响了亚洲文明的发展，也提升了人类文明中心的高度，这与我们国家的政治经济军事大国地位相得益彰，令唐宋走上了人类文明的理想状态，成为中华民族骄傲的历史时期，也是在人类历史上被广泛尊重的两个时期。

英国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代。他认为宋代是最理想的时代，此时人才辈出，文化已居人类巅峰。尤其是王安石、苏东坡和司马光等人，虽意见相左，势同水火，但在人格上互相尊重，他们用诗歌用文字互相交流和批评，代表了那个时代文明的高度，这与禅宗的发展是分不开的。可以这样讲，禅宗是中华传统文化当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我们传统智慧之大成。

唐代有一位鸟窠禅师，他特立独行，经常住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上。白居易到杭州任太守时，常站在树下向禅师请法：什么是佛法大义，如何是佛？禅师回答：“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白居易有些不满，说道：“师父，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你还有没有更高深的智慧啊？”鸟窠禅师严肃地说：“三岁顽童都道得，八旬老翁行不得。”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八十岁的老人却不见得能做到。佛法是要实践的，不是在嘴上说的，所以佛陀教导我们，一切错事都不要做，一切有利于自己和社会的事要努力多做，同时净化自我的心灵，打开智慧。这是诸佛的通戒，也是佛法的根本。

鸟窠禅师有一个侍者被后世称为布毛侍者——布毛就是衣服上的纤维，这个侍者出家前担任六宫大使，世间学问颇为通达。他跟随鸟窠禅师出家以后，十六年间没有听闻禅师为他讲法，一气之下，便跟师父告假要去远游参禅问道。鸟窠禅师就说话了：“想去求佛法，我这里也有一点点。”禅师天天在树上，长衫上肯定常有布毛掉出，他拈起一根布毛，吹了两下，这个侍者当下就开悟了。后世因此将他称为“布毛侍者”。你们说这个关键在哪里？因为他是六宫大使，有很好的世间学问基础，人格基础也比较好，虽然禅师没有给他讲佛法，但他肯定天天在自学经典。成佛是自己的事，祖师不说法，让他不指望别人，独立成长，这是其一；同时这也是《论语》中讲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的启发式教育。经过十六年的探求和沉淀，他求道的心愈加坚定和成熟，正当此时，禅师发挥他摧金裂石般的智慧启发作用，仅轻吹布毛，弟子便开悟了，就像鸡蛋孵化时，小鸡将出，即在壳内吮声，谓之“啐”；母鸡为助其出而同时啮壳，称为“啄”。啐啄同时，才能里应外合破壳而出。这是启发式教育的典型案例，也是禅宗对中华文化教育方式的运用。

马祖大师有一位弟子，叫乐谈微鉴禅师。有一天，他禅坐于马祖大师的方丈室门口，马祖大师和弟子散步回来，看到了微鉴禅师，便走过去吹了吹他的耳朵。微鉴禅师抬头一看是老和尚，没理会，把眼睛一闭，继续坐禅。马祖大师心内肯定，但是考验还没完，待回到丈室，沏好茶后让侍者送给微鉴禅师。这杯茶，是鼓励也是考验。侍者将茶端去，微鉴禅师看了看，并没接茶，反倒起身走了。孔子曾讲：“当仁不让于师。”微鉴禅师这一番举动，可以说是对这一句儒家智慧的经典诠释。什么是当仁的“仁”呢？让人养成仁慈的德行，是我们儒家的道体。《论语》中讲：“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老师的价值就是要启发弟子的智慧，当弟子正在一心实践真理的时候，你可以“漠视”老师。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因道而确立，叫师资道合。《华严经》里讲：“诸供养中，法供养最。”弟子在一心修道之时，即可“当仁不让于师”。禅宗修行中，这样的公案故事还有很多。

我们的文化有着写意的特征，高度凝练，形简而意丰。比如画山，一笔下去，比例不合，样子也不像，但是谁看都知道画的是山。古人传禅也有写意的特征，超出常情，不拘形式。湖南常德乾明寺由唐朝的德山宣鉴禅师开创而成，他用大棒传禅，别人来问他，一顿大棒打出法堂。那是真打，不是做样子。这一禅法直传至宋代。南宋时，日本有一个禅师弁圆到浙江来参无准师范。刚一开口，师父一顿棒子打过来，竟被打瞎了一只眼。醒来之后，这位日本禅师已然开悟，赶忙磕头致谢。丢掉了一个肉眼，打开了智眼，成本不高，值得！由此可见，学禅不容易，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德山禅师曾讲：“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你来了以后，懂禅的是三十棒，不懂禅的也是三十棒；有智慧的三十棒，没智慧的也三十棒。这简直是没有活头了！是的，就是让你没有活头，大死一番，才能大活。超出一切的形式，让你把所有的心念全放下才能觉悟，这是祖师的智慧。

还是这位德山禅师。一年夏天，他在山中轻摇小扇沿江散步。这时，江对面走来一个人，一见德山禅师赶忙小步跑来，隔着江合掌说道：“不审。”什么叫不审？不明白。他还没有弄明白本心，自己的佛的智慧还没打开，还没有明白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德山禅师举起手中的扇子冲他招了一下，那人当下开悟，掉头又入深山去了。这人就是襄州高亭简禅师，是德山禅师的弟子之一。这个公案叫“隔江趋招”，一个隔江求道，一个招了招手，老师的教学完成了，弟子也开悟了。这就是唐宋时期我们古人的智慧，这也是禅宗教学的高明之处。

什么是禅法

通俗地讲，禅法就是禅师用来启发弟子的教学方法，刚才我们讲的这些都是祖师们启发弟子开悟和检验弟子开悟的方法，都是教学里的经典案例，非常地灵动活泼。但这里面也有要义——紧紧地把握生命的核心问题，如果不懂禅宗的这个原则，那弟子说“不审”，师父招招手就开悟了，这简直是比天书还天书。我们知道，禅师不问别的，就问什么是禅，什么是本心，他只关心这个问题。所以，有人请赵州和尚讲法，赵州和尚说他不讲法：“经有经师，律有律师，论有论师，争奈老僧何?”一个禅师也不讲经，也不讲法门，而是直接传承禅的智慧。他以什么方式传呢？那真的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住于禅境，紧紧把握核心智慧，用极其灵动的不拘一格的方式启发学人，当下证入本心，这是禅宗传法的要义。

“临济喝”与“德山棒”齐名。在河北传禅的临济禅师禅风严峻，待学人进来请教，常大喝一声，弟子竟开悟了！这种接引学人之法现在还有人学，学得不对，有点像东施效颦。一次，我接待一位美国访客，他留着很长的头发，叼个烟卷，跷着二郞腿，坐在柏林寺的长廊下。我一问，他说是和日本禅师学的禅。我问他：“你怎么用功啊？”他不说话，问讯了一下，便大喝一声。我说：“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怎么用功。”柏林寺离临济寺只有六十公里，我们又是临济宗的传承，我知道“临济喝”，也知道临济禅师不允许别人乱喝。那个时代，便有很多人学他喝，他说：“你们不要学我，如果你们要学，得有这个本事。”好比说有两个人，一个从东边来，一个从西边来，两个人同时相喝，你得知道谁是宾谁是主。宾是没开悟的，主是开悟的，或者两个都是开悟的，一个以不开悟的状态喝，一个以开悟的状态喝，你能看清楚才有资格学我喝。也就是说，这一喝是有前提的，你不但要开悟，还要有洞察别人智慧的法眼。开悟的禅师被称为作家、禅者、大禅师，你只有具备了这样的能力和智慧才能够喝。“喝”是让学人当下醒悟，完成智慧的超越，也叫“棒喝截流”或“当头棒喝”。已经上岸的人，已经觉悟的人才有这个力量，才能够引向这个方向，同时还要把握火候，把握不好火候那是乱喝，没有意义。孔子曾讲：“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该说的时候你不说，该喝的时候你不喝，那叫失人，你就把那个人给耽误了，不能助其实现成长；不该喝的时候你喝了，不该启发的时候你启发了，浪费了教法，这叫失法。避免失人和失法，是禅师和善知识的难题，恰到好处便叫啐啄同时。弟子开悟的时机成熟，正好你一棒下去或者一喝下去就开悟了，这是成功的公案。

禅法另一个更普遍的内涵是禅修方法，包括大乘和小乘中调伏烦恼净化心灵的具体实践法门。

这是禅法的精义和广义的内容。精义，就是传禅的奇特方法，这个只有开悟的祖师才能传，才有资格传，才会传。对于我们来说，我们可以学习广义的具体学修方法，令身心安定，获得净化。

什么是禅修

顾名思义，就是依据禅法来修持身心的过程。现在禅修很普遍，美国正在流行的一种禅法叫正念减压禅修，我想也是我们企业家所需要的。现代社会，通讯很发达，交通很便利，全球化发展得很快，很多人为此很辛苦，很有压力，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亚健康、焦虑，乃至于抑郁，成为这个时代人类特有的“财富”。企业家禅修营是以传统禅宗为核心，通过非常平实、亲切、好应用的课程修治身心，不断提升生命品质的法门体系。

讲到禅修，有一个词你们以后会经常面对，那就是禅定。这个词古已有之，甚至比佛陀还要古老，在古印度有，在我们古代的儒道两家也有。老子曾讲：“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 ”守一，便是禅定的境界。禅定属于佛法戒定慧三学中的定学，它跟古印度的修学传统和中国古代儒道两家的修学传统是一致的，是专注心的训练，也是心的定的品质，有时称为心一境性。什么叫心一境性？即心专注于一境。比如说我们一心念诵经典，一心念诵佛号，就是这样的品质，有时也称为三昧，翻译成梵文叫三摩地，也叫三摩波提。禅定不是生活层面的定力，它是指对欲望和粗的思绪的调伏，在一个地方不断地用功练习，让心平静，不起粗的欲念和思维心。

凡夫生活的境界有三种：欲界、色界和无色界。欲界是以欲望为主体的，思维很活跃，欲望因此起伏不停。我们的散心通过修行实现了禅定，内心安定、明净，这叫定地。如果有人达到这个状态，就在人间实现了和天人一样的境界，称为天人合一之道。这时候，他的私欲淡薄，德行广大，便会感得鬼神的敬重和天人的卫护，所谓的“德重鬼神钦”，儒家称之为“廓然大公”，这样的人可以做圣贤君王。内圣外王，天人合一，这也是士大夫追求的理想圆满的生命境界。

作为修行，要有一定的禅定基础，才能够有利于智慧的开发，但是禅定并不一定通向解脱。禅宗的传承是智慧的传承，直接打开我们生命的本有智慧，破除一切的迷惑，把真心打开，我们的真心不属于定和乱，它不是由于禅定越来越深形成的，所以禅宗传的禅不是禅定的禅，这两个要分清楚。佛教讲的禅定，与儒道两家及古印度的宗教是共通的，是平等的。禅宗的禅，则是直接认识我们这个超越了定和乱的本性智慧。

如何学禅

学禅有很多种方式，只有全面地学习，才能深入禅宗智慧的堂奥。今天，我给大家介绍一个简单的方法——诵持经典，在经典上用功，继而在生活中不断地体悟、参究。

给大家推荐几部经典——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它是三世诸佛成佛的心要法门，一切佛法的精髓全在其中。《心经》很短，只有二百六十个字，建议大家背下来。北京有一位居士，一天背诵五百遍。每天上班的路上要用一个半小时，下班再用一个半小时，这三个小时正好背诵《心经》。每天五百遍，让自己的心非常专注，既对治了妄想，又获得了加持，对他来说，真是一大乐事！日本有一位文化名人叫高保圮一，他每天诵一百多遍《心经》，坚持了一辈子，一共诵了一百七十多万遍，后来智慧大开，虽是盲人，却把日本的文献做了一个全面的整理，编著了一套日本的《四库全书》。玄奘大师讲，他去印度取经的路上，不管遇到什么问题，诵持《心经》不超过四十九遍，一定会化险为夷。

《金刚经》。宋代大慧宗杲禅师座下有位弟子，每天诵持一百遍《金刚经》。我们有一位长老，也是虚云老和尚的法子，他每天诵持三十部《金刚经》，坚持了一辈子。这就是长老们用功的方法，大量地读就好了，很容易。古人可以这样做，今人也可以这样做。每天读诵《金刚经》几十遍，或者每天读诵一遍，坚持三年，以此为基础参究《金刚经》的每一句经文，直至完全读懂为止。

《六祖坛经》。《坛经》中讲：“世人若修道，一切尽不妨。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他人非，自非却是左。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有过”。六祖大师还讲：“心即不轻，常行普敬。” 内心谦下，尊重他人，恒常反省自己的过失。“改过必生智慧，护短心内非贤。”每天反省自己的错误，不断地改进自己，那你就跟道相应，开悟便是早晚的事。

这三部经非常有智慧，也非常好落实，很多法门蕴于其中。还有两部经典也很重要，我也从中颇为受益，一部是《论语》，一部是《道德经》。这五部经最好带在身边，天天阅读，天天体味，直至读懂为止。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学禅的方式。

等到禅修结束，大多数人还要回到原本忙碌的工作中去，那可不可以修行呢？没问题。如果不能在生活中修行，那还要修行干什么！生活就是生命的活动。修行即是要认识我们的心，在生活当中认识自己，修炼自己，这是每个人的责任，也是每个人的价值所在。而且不修行还不行，不修行就意谓着你不认识自己，管不了自己，不能够了解快乐的规律，也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律，当然你也不可能了解财富的规律，因为财富的规律即是世界的规律之一。据说每一次经济学诺贝尔奖的问世都伴随着一大批五百强企业的倒闭。这是为什么？因为获得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研究了很多成功的企业之后了解了规律，写成了论文，获得了奖项，于是便有其他的大企业将这套理论借而用之，他没想到这个规律并非真理，不生动、不活泼、不当机，一套用便倒闭了。所以说，禅一定在生活当中，在生活中不修行的人是没有前途的，一个不认识自己的人比失败还可怜。孔子讲：“困而知之。”我们一定要在生活中磨练耐心，提升生命的品质。那么以什么来指导呢？就是刚才我们讲的圣贤智慧。我们古人的、禅宗的以及儒道两家的智慧，在生活中学习、运用，把我们迷失的生活转化成觉的状态。

我们师父提倡的生活禅，就是针对忙碌的现代人设计的修行方法。

生活禅有两个要义。第一，建立对宇宙人生的正确认识，依据经典——刚才提到的经典以及其它的经典——了解生命的规律和世界的规律，继而用佛法智慧指导我们在生活中养成菩萨人格。菩萨人格，儒家称为“君子人格”，可以用“六度”来概括：慈悲喜舍的情怀，清净内敛的言行，柔和忍耐的态度，勤奋向上的精神，宁静淡泊的心境，通达缘起的智慧。这六个方面少了哪个，人都不够成熟。

第二，要勤奋学习。勤奋学习有四个要点，这四个要点也是参禅的条件：一、大信心。要相信我们每个人有佛的智慧，相信禅宗，相信我们的传统智慧能够启发我们生命的智能。二、大智慧。通过学习，建立大智慧，洞察人生，了解生命的规律。三、大勇气。今生，此时此刻，我要落实智慧，实现成长。四、大疑情。当下让心停住，活泼泼地停住，不住一切的思维，当下返观我们能思维的心体，把自己的疑情功夫培养起来。这四个要点是互相支持的，大信心、大智慧、大勇气是基础，三者融汇在大疑情之中，就会走在修行的快速路上。

那是一条笔直的成佛的高速公路。如果实现了这个目标，我们就成了唐宋期间祖师门下的学人，我们的传统就能和唐宋相对接；如果实现了这个高度，我们就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三宝弟子，便可拥有卓越的生命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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