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山寺

明影法师：在生活中体验禅的喜悦

2025 年 05 月 17 日

今年夏令营的主题是“在生活中体验禅的喜悦”，它清楚地表达了生活禅的学修特色。

近现代，人间佛教思想逐渐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这是有深厚文化基础的。在日常生活中修道，是中华文明的核心特色。夫子讲：“下学而上达。”下学，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洒扫应对、待人接物的礼仪修养；上达，则指通达于天道，在内心实现像天人一样的生命境界。关于天的境界，古人讲得似乎并不多。依据佛教的智慧，天有三种，欲界天、色界天和无色界天。在人间，认真持守五戒并布施修福，可以获得欲界天的福报，享受自在的五欲快乐；如果进一步认真地修心，转化了粗重的欲望和烦恼，贪、嗔、痴淡薄乃至于得到了基本的调伏，就能实现和色界天一样的清净定心。《论语》中讲颜回“三月不违仁”，指的是颜回通过修习仁慈心而引发了相当于色界天的禅定状态，并可以连续数月不离开这种定境，这在儒家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受到了夫子由衷的赞赏。老子讲“绝圣弃智”、“无知无欲”乃至“罔相虚无”、“殁身不殆”，不但能实现色界禅定的境界，启发生命内在的喜乐，还能达到无色界的境界。道家崇尚“无”之缘由似乎就在于此。所以，“下学而上达”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特色，在人间的日常生活中追求天人高明的生命境界，这样的天人合一之道是非常卓越而特殊的文明传统。

古印度文明与此不同，它是一个重出世、重宗教的传统，多神崇拜是印度教的特色，号称有八万四千神。佛教承认神明存在，但否认神能主宰人。古印度的宗教传统是佛教诞生和最初传播的社会文化环境，因此佛陀也曾和大多数古印度的修行者一样，离开王宫到苦行林中去修道，过着乞食独居的游行生活。现在，在印度还可以看到许多苦行修道者。

《大学》中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修身即是修心，所谓“正心，诚意”，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生活中，在“君、臣、父、子、夫、妻”的社会角色中，完成圣贤品德的养成，这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我们古代的文化还有重启发、重超越、语言精简、表述活泼等特点。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可履践的道不是大道，具体的礼仪形式不是永恒之道，这是他对周朝末期已经教条化的礼仪制度的反思和批评。夫子讲：“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他对待学生不择贫贱老少，但是一定要有内在的智慧追求和举一反三的学习能力。夫子是以自己的实践，自内而外地启发后学，所以强调“古之学者为己”。作为传统的中国文人，首先应该是一个致力于自身修道的人，再由内而外地施教于弟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老子的《道德经》对于整个道家的建立有着奠基之功，但如此开文明之先的重大贡献并非出于老子的本意。老子本来是要西出函谷关去隐居修道，在一位颇有眼力的守城将领的请求下，他不得已留下了一部5000字的《道德经》，道家智慧因此而建立。

老子和孔子的智慧是对古圣先贤的继承，并不是他们自己发明创造的。老子尊黄帝，所以被称为黄老之学；夫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其智慧源自于尧帝、舜帝、周文王和周武王。儒家与道家究其实质是一家，是中国古代圣贤君王的修身智慧，上下五千年，源远流长，这在人类文明史中恐怕是不多见的，也是人类最优秀的文明之一。我们身为华夏儿女，首先要对我们的主体文明有一个准确的认识，这样才能对民族传统重建信心。

这样一个优秀的文化到了周代后期变得越来越僵化和教条，同时，后人对于理性的向往也在不断增强，人群与文化共同趋向异化的这两个因素主导了中华文明不断演变的历史。夫子讲，夏、商、周三代的人都用直心，情性大多坦诚而率真，没有后人这么多的思辨和纠结。到了老子和孔子生活的时代，随着人们向往理性的内在动力越来越强，这种以仁德养成为目标的情怀教育，已经越来越不能被准确地把握和接受了。老子慨叹：“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夫子更是无奈地叹息：“知我者，其天乎！”得不到文化养育的社会是动荡不安的，从春秋战国到秦王朝的覆灭，长达几百年的战乱准确地诠释了“道不可须臾离也”的社会发展规律。而汉代充分运用老子和孔子整理后的道家和儒家智慧，成就了几百年的文明盛世，并最终确立了儒家作为汉文化主体思想的地位。但另一方面，文化精英们日益发达的理性诉求越来越难以获得思想上的关怀，直到汉明帝时期，佛教逐渐传入东土，佛陀透彻圆满的生命智慧很快成为了中国社会重要的思想支柱。

一个在生活中修心的文化传统，一个简单、直接、灵动的教育文化习惯，终于遇到了佛陀的教法。佛陀传给迦叶尊者的直指人心的禅宗智慧，由达摩祖师在梁武帝时期传来中国，代代相传，直至慧能大师。六祖慧能大师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樵夫，既没有接受当时已经严重学术化的儒家教育，也没有接受还具有鲜明的印度文化特色的佛教教育。他在寺院的厨房里舂了八个月的米，考验期尚未结束就完成了由凡夫到圣贤的超越。在方丈室里，五祖大师给六祖讲《金刚经》，讲了三分之一，六祖大师便一悟即至佛地，发出了“何其自性能生万法”的感叹，中国古人梦寐以求的“天人合一”的终极生命境界在六祖大师身上彻底实现了。

鲜明的中国文化特色和佛陀在菩提树下亲证的清净圆满的生命智慧，完美地结合在了六祖大师一身之上，禅宗广大、活泼、亲切的智慧教育传统因此得以建立，并迅速地普及开来。自六祖大师以后，整个中国文化为之焕然一新。

六祖大师在《坛经》中讲：“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佛法就在世间，不用离开世间的生活就能觉悟。小乘学人追求的偏真涅槃要离世证取，大乘的无住涅槃却不能离开世间，不然诸佛怎么度众生呢？所以，圆满的觉悟是无世间可离的，这正是禅宗的智慧内涵。禅宗所传的是最清净的佛陀内证的智慧，它的教育特色是超越语言、超越文化传统、超越宗教形式而直传妙心，这正是中国人所习惯和擅长的。

太虚大师称赞禅宗为“玄中之玄，妙中之妙”。玄中之玄就是深中之深，不是小乘的智慧，也不是权乘菩萨的智慧，而是直传佛陀透顶透底的大智慧，所以称为“玄中之玄”；教学手段极其灵动和直接，甚至高明到不用语言、不用方法，所以是“妙中之妙”。

临济禅师在河北建立了影响深远的临济宗，禅师以“临济喝”闻名于天下，在启发学人时往往会大喝一声，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禅师，开创了最具影响的一代禅风。当然，临济禅师也不是一味用喝来传禅。有一次，一位学人不远千里来参访，到了方丈室见临济禅师，他展具顶礼，拜了三拜，还没起身，临济禅师走过去将他的衣领一把抓住，两只眼睛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位学人说了两个字：“领，领。”临济禅师轻轻一放手，这位学人又拜了三拜便离开了，自此师徒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这是临济禅师重要的弟子之一灌溪尊者彻悟的过程，灌溪尊者到了晚年还感慨地说：“我见临济无言，直至如今饱饱的。”

德山宣鉴禅师是以大棒来传禅的，有人来向他请教，便一顿大棒打下去，有时直打出法堂。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次德山禅师在山间散步，这时从小溪的对岸走出一个人，远远地对德山禅师说了两个字：“不审。”意思是对于禅宗还不明白，对自己的本来面目还不清楚。德山禅师隔着小溪，举起扇子向他招了招手，于是乎这位学人当下就彻悟了自心，掉头径入深山。这是德山禅师的重要弟子之一高亭简禅师悟道的故事。禅宗鼎盛时期的情景就是这样神秘而奇妙，令人无限神往。

但是，这样高明的智慧传统到了宋代以后便一衰再衰。教条而封闭的理学思想和保守的皇权作为中国社会的主体文化统治了长达几百年，整个民族的生命力被严重地束缚了，以致几艘战船打得我们割地赔款，狼狈不堪。在文化上我们确实需要全面反省。

太虚大师为了挽救佛法衰退的命运，提出“人间佛教”，并指出要“稳建禅宗”。净慧长老提倡的“生活禅”与太虚大师以及明末四大高僧所要解决的是同一个问题，即汉传佛教修行传统的落地问题。佛陀出身为王子，在几大宗教中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因缘诠释了佛法的尊贵。中国文化中的儒、道两家源于圣贤君王的智慧，是极高雅的文化传统。随着国人的物欲越来越发达，思想越来越复杂，古人传下来的精微而简捷的教育就显得有些高不可攀了。但是，我们的教育传统中，不管是儒、道两家，还是佛法，也都有极亲切、极容易把握的一面，可以让我们拾级而上，所以近代的高僧大德们都在努力探索重新恢复、重新建立适合普通民众学修的教育传统。

“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长老提出的生活禅是一个大法门。长老提倡要“禅教并重、禅戒并重”，依据戒、定、慧三学对禅宗的修证进行了重新梳理，提出了“发菩提心，立般若见，修息道观，入生活禅”的学修次第。

总的来说，汉传佛教对于学修次第的认识是灵活辩证的，戒、定、慧三学循环递进的过程并不一定要遵从一个固定模式。因戒生定、因定生慧是基本次第，但不是唯一的模式。大慧宗杲禅师曾说，别人是因定生慧，我是因慧生定。明末的莲池大师在《竹窗随笔》中讲：“修行要知重、知先、知贯穿。”就是说修行要知道什么是重点，什么是最先下手的地方，什么是贯穿修道始终的总纲。可能有人会说，那肯定是持戒第一呀，莲池大师并不这样认为。莲池大师讲，最重、最先与贯穿始终的都是一法，是什么呢？就是般若正见。所以，以慧为先导是学修佛法的一个重要原则。在三十七道品中，五根五力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内涵，信根、精进根、念根、定根、慧根当中，是以慧根为主干的，好比建房屋一样，慧根是大梁。慧有三种，闻慧、思慧和修慧，我们常讲的“因戒生定，因定发慧”的“慧”指的是修慧，但是《楞严经》“观世音菩萨耳根圆通品”中讲：“从闻思修，入三摩地”，没有闻慧和思慧，我们用什么来指导持戒和修定呢？历史上确实有一些祖师反对过多地学习经论，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禅宗鼎盛时期的祖师大德们大多出自经论大家，就以百丈山第二代住持涅槃和尚来说，他本是一位讲《涅槃经》的大寺院的方丈，百丈禅师成道后游方参学，先到涅槃和尚那儿挂单阅藏经，因缘成熟后便到百丈山开创道场，涅槃和尚放弃了方丈的宝座来向百丈禅师求法，继而传承了百丈禅师的法脉，成为百丈山的第二代住持。很多大禅师博通经论，戒行精微，像六祖大师那样以一颗单纯的心去悟明心地的不能说绝无仅有，却是少之又少，大家打开《五灯会元》，一看便知。

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的学人不管是出家还是在家，第一重要的是要通过闻思经教建立正见，但在闻思教理时要努力避免学术化的弊端。百丈禅师讲：“夫读经看教语言，皆须宛转归就自己。”学习经论，一定要在自己内心里体会和运用，否则就会“依文解意，三世佛冤”。在内心体会、参究经论要义，用经论的正见破除自心的邪见，不是为了建立思想体系，而是以悟明自心实相为目的，这是藉教悟宗的读经原则。

那么，应该重点参读哪些经典呢？我觉得《心经》对大家来说是最现实的，经文短而精要。佛陀的教法以般若为核心，《心经》相当于六百卷《大般若经》的核心，《心经》的重要价值就不言而喻了。中国人最喜欢诵持的《金刚经》，是《大般若经》中最精致的一部，是钻石级的般若经典。若想读懂《心经》和《金刚经》，一定要广学多闻，可以说全部般若类经典乃至一切大小乘经论，都可以作为《心经》和《金刚经》的注解来研读。以经解经是重要的读经方法，《楞严经》非常重要，可以作为《心经》最精微而系统的注解。《心经》里所有的问题，《楞严经》中都涉及到了，而且详细介绍了修行方法和修证过程。虚云老和尚曾讲，这个时代你到哪儿去找善知识啊？你把《楞严经》读熟了，自然能够后文解前文，前文解后文，修行的事不必再问人。

在论典中，《中论》是通释般若要义的，是龙树菩萨最重要的著述。《中论》对于般若要义阐释得极其精微，《心经》《金刚经》《楞严经》中的法义在《中论》中都有非常锐利的辨析。一个人是否读懂了《心经》，要看他能否读懂《中论》。中国祖师的著作中，对于般若智慧注解最准确的当属僧肇大师的《肇论》。僧肇大师是中观宗在东土的第二代祖师，他的《肇论》是纯乎又纯的般若正见。

闻思智慧的建立是有标准的，就看你能不能把这些重要的经论真正读懂。对于我们来说，如果能够禅修与研究经论并重，花上一二十年的时间，把这几部经论读懂是很现实的。读懂了般若再奋勇参禅，即便不能开悟，我个人认为在这个时代也堪称优秀的宗门衲子了。以此为基础，修行的道路将会笔直而宽广。

佛教修习止观的法门非常丰富，我们这个时代的学人要特别重视基础止观的学习。要学会在生活中观心，不管在家庭、学校还是职场，要努力养成随时观察自己身心状态的习惯，使自己随时处在修行的状态。我们长老有一次去山西，看到一个路牌特别有禅意，是公路局提醒司机注意安全的——“心在路上，路在心上”。什么叫“心在路上”？一心一意开车，不要东想西想，不要打电话，不要聊天，不要想入非非，心在路上相当于修止；“路在心上”，就是路况、车况、自己的状态都清清楚楚，这相当于修观。如果这样用心开车，定与慧的修行要素都在其中了。生活当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可以这样来体会。每天要有一定的专修时间，才能稳定提高觉照力，以此为基础，才能有效地在生活工作中融进修行的内涵。

在先秦的文献中，记载了很多在生活中修心的故事。庄子著的《南华经》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楚国人和他的道友去打工，楚国人是个泥瓦匠，他的道友是石匠。有一天，楚国人正在刷墙，石匠在凿石头，两个人一心投入工作，效率都很高。一心就是专注，专注就是修定，古人就是这样，在工作中修禅定，而且定心修得很精微。突然，这个泥瓦匠停了下来，很失落地站在墙边，满脸愁容。为什么？修行出现了一个疏忽，不小心让一点泥灰落在了鼻尖上，这一点像苍蝇翅膀那么薄的泥灰，对于一个道人来说是断然不能接受的。石匠停下手中的工作，从远处一看，就知道自己的道友不小心生起了妄念，让泥灰钻了空子。他一个箭步飘过来，唰，一斧子下去，泥灰被彻底清除了，鼻子完好无损。两个人什么都没说，继续埋头干活，忘我修行。这就是在生活中修心的样子。

成就了禅定就可以获得禅悦法喜。要达到这一点，首先要调伏贪嗔欲望。欲望调伏之前，先要有健康的情志和情怀，慈悲心的修习正是转化贪嗔欲望的法门。把欲爱转变成慈爱，把欲望转变成慈悲心，身心气质将会焕然一新，烦恼的情绪就会提升为宁静喜乐的心境。

老子讲：“吾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老子自称有三大法宝，一是要修慈悲心，二要节俭，第三是不敢为天下先，这是道家退身自守的智慧。

在如此纷繁复杂竞争激烈的社会环境中，如果不善于谦退，不主动地过简单的生活，不学会吃亏让人，想要获得健康和快乐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于知识的学习也是如此，我建议大家要以培养智慧为学习宗旨，以精代博，致力于经论原典的学习。庄子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因为生命是有限的，如果过多地去学习知识，什么都要知道，那是没有前途的。我们这个时代已经进入了人类文明的末端，由于电脑科技和互联网的飞速发展，各种知识和信息几近泛滥，太多了就消化不了了。那我们该看什么书呢？看圣贤的书，看启发智慧的书。这个时代，驾驭知识的能力远胜于对知识信息占有的能力，知识和信息太多了，人一定会淹没于其中，关键是要掌握智慧，掌握处理信息和运用知识的能力。只有化繁为简，从对物欲的追逐中、从知识信息的大海中退身出来，才可能有淡泊宁静的心境来体会圣贤的言教。只有具备了超然物外的智慧，才能甘于寂寞，才有可能获得健康生活和深入探求生命的大智慧。

慈悲心的培养属于禅定的修行法门，从修道的角度来看我们的传统文化，在生活中涵养仁德的传统即是修定心的法门。慈悲心是生命品质的重要因素，一个有慈悲心的人随时随地具有无条件爱人的情怀，每天生活在内在的宁静与幸福感中。列子著的《冲虚经》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父子两人住在一个海岛上，儿子天真活泼，深具慈爱之心，每天到沙滩上与海鸥一起玩耍，就跟一家人一样，自由自在，其乐融融。父亲知道后对他说，你再去海边时抓一只海鸥带回家，让爸爸也玩一玩。第二天，男孩带着嘱托来到了海边，海鸥们远远地看着他，在空中盘旋飞翔却再也不肯落下来。天真无邪的小男孩第一次体验到了失落与孤独。

一个充满了慈爱之心的人可以和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可以和其他弱小的生命和谐共处，但是一个有私欲之心的人就会与天地万物筑起障碍和隔阂，矛盾与冲突成了生命的主要内容。

一天，孔子和子路坐在庭院中，很多小鸟飞落在院子里，在他们旁边欢快地跳来跳去，那真是人间少有的美景啊！这时，孔子不小心令自己平和的慈爱心起了一丝波澜，这些小鸟如同受惊一般飞向了空中。孔子稍加收摄，又是慈心遍满，和光一片，小鸟很快又欣然地飞回了庭院。夫子感慨地说：“色斯举矣，翔而后集。”刚刚动了一念私欲心，小鸟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他很感慨天公造物的奇妙：“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山鸟不用修道就能对人心的体察如此敏锐。“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子路为了测试小鸟的反应，离开夫子向小鸟的队伍靠过去，刚走了没几步，小鸟们吓得惊叫了几声，振翅而飞。这段记载出自《论语》第十篇的最后部分，描述了夫子仁慈之心的修养境界和儒家关于“知”的内涵。

刘向是汉代非常著名的士大夫，他在生活中的慈心禅修到了什么程度呢？他的妻子和他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搞不清丈夫的定力有多深。于是就和丫鬟私下商量，要一探究竟。这天早晨，趁刘向准备出门上朝的时候，妻子让丫鬟送上一碗汤，并故意洒了他一身。汉代是以儒家来治国的，非常注重礼仪，朝服的穿戴颇为讲究，我们出家人现在上殿时穿的海青是汉代老百姓的服装，但是士大夫穿的朝服就要复杂多了。面对这一突发事故，刘向神色未变，一张口仍是关心和安慰丫鬟的话。重新换一套朝服是很麻烦的，刘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从容不迫，安祥自在。于是，这场精心安排的测试无果而终。这就是优秀士大夫日常生活中的修养境界。

在生活中修慈悲心的基础法门是布施和持戒，其中布施是引发禅悦法喜最容易实践的法门。我们要学会给予，给予的内容很多，关心、安慰、温暖的话语，财富、信息乃至于尊重和名誉等等。布施的目的，一是令他人安乐，更重要的是为了治愈我们对身外之物过分贪著的心病，布施能使我们的心变得能进能退、清净有力。

南方有一种捉猴子的诡计，猎人在椰子上挖个洞，把椰汁倒出来，再放进几粒干果，洞口的大小正好可以让猴子空手能进，握起拳头却无法出来。把这样的椰子壳固定在猴子经常出没的树下，猴子一闻到食物的香气就会靠拢来，那个最聪明、反应最快、竞争力最强的猴子冲在前面，把手伸进去一抓，满攥果子的手便拿不出来了，越着急越不行，众猴子一起帮忙也无济于事。正在这时，猎人拿着家伙大摇大摆地出来了，一抓一个准！猴子没有学习给予的智慧，永远不会知道放开手便能获得自由。所以，懂得获取是动物和人类共有的能力，但是人类不应该仅仅培养这样的才能，一个能进能退、能得能失、能成功也能失败的人才是成熟的人。

布施是获得生命自由、禅悦法喜的重要法门，我们学会了给予，智慧就能成长。当我们给予的时候能直接体验到快乐，就拥有了一份圣贤的德行，我们的心就能逐渐与道相应了。

佛经中记载了很多关于布施的故事。古印度有一位陶师，是释迦牟尼佛前世的朋友，堪称修布施的典范。有一次，佛陀让弟子们到他家去托钵乞食，他正好出去做生意了，他的母亲是个盲人，听说佛陀的弟子来化缘，说：“好啊，锅里有饭有菜，你们随意自取吧。”陶师回来后，看到已做好的饭菜所剩无几，问母亲：“饭到哪里去了？”母亲告诉他，佛陀的弟子来托钵，我让他们拿去了。啊！佛的弟子把我们家当自家一样，这太荣幸了，陶师的内心无比高兴，半个月都住在禅悦法喜中。还有一次，佛陀让弟子到他家去要些木头来盖精舍，碰巧又赶上陶师不在家，陶师的母亲爽快地说：“你们拆了屋顶取木材吧，需要多少就取多少。”于是，比丘们就把陶师新建的库房给拆了。陶师回来之后，听到母亲的讲述，又是半个月的禅悦法喜。这是修行布施的理想境界，受到了佛陀的称赞。我建议大家，如果看到乞丐一定要布施，他是假的没关系，成就我们修慈悲心是真的。别人的真假我们不必关心，但我们的布施心要真诚，从点滴做起，这是道德成长的机会。

在生活中持戒同样重要。儒家讲知止，就是当止则止，不该做的事情不做。儒家的核心修养有五个方面——仁、义、礼、智、信，其基本内涵相当于佛教的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夫子教导颜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就是说与五戒相违的事不要去做，与周礼相违背的言行都要禁止。佛教的五戒是健康人生的基本保证，如果我们做了与五戒相违的事，严重的就会触犯刑律，轻微的自己内心的道德就会有缺损，同时人际关系也会受到严重的影响，甚至成为一生的负担。

我刚刚听到一个故事。在南方一所大学里，有两桌学生在餐厅吃饭，他们是球场上的朋友，互相认识，一桌人先吃完，把剩下的一瓶酒放在了对方的餐桌上，便笑着走开了。这一桌人很开心，以为是球友的慷慨相赠，后来才知道那瓶酒并没有结账。这一桌同学感到受了愚弄，双方在电话里争吵得很激烈。之后，对方带着几十个同学拿着家伙就过来了，气势汹汹要打群架。这边的人也不示弱，其中一个下手最快，冲着来人一酒瓶子砸下去，对方脑浆迸裂，当场死亡。这里面有太多的问题，首先是喝酒，如果不能做到严持酒戒，那一定要做到不酗酒，不要因为喝酒冲动而犯错误；第二，待人要诚实，不能戏弄甚至欺骗人；第三，偶尔遇到不友好的事情，要能宽容和幽默地应对，不能简单地恶意相向；第四，一旦遇到严重的人际冲突，要努力做熄火者和调停者，不能助人争斗；同时，生活中要努力结交善友。古人交友的原则是“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大家相聚在一起讨论学问，讨论修心之道，彼此辅助，共同修身进德。作朋友的原则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如果我们从现在开始一生都能够严持五戒，人生前景将会如何呢？在你步入社会之初，你就从没有犯过大错误，你的人格是完美的，谁要是伤害你，谁就要冒违犯国法的危险，强大的公、检、法机构都是我们的靠山，人生无论贫富都会越过越自在。但是，真正做到严持五戒并不容易，因为我们凡夫的心是以贪嗔痴为核心的，所以古人说“人心唯危”，在私欲的催动下我们随时都是危险的。外在的危险永远都是有限的，内在的危险却常常伴随着我们。曾子讲：“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是说对于周礼、对于圣贤的言教一定要非常谨慎而严格地坚守，这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幸福、健康和事业的发展。

目前，我们社会的道德教育虽然存在多方面的问题，但我相信，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发展，一定会重用那些有德有才的人。我们各位营员如果都能从现在开始努力地锤炼自己的人格，将来一定会得到国家的重用，在家能兴家，在国能兴国，在企业能兴企业，一定会成为我们民族的栋梁之材。在社会生活中努力锤炼自己的品德是最重要的，那些小聪明和巧计最好不用，少用术，多用道，因为人算不及天算，因果真实不虚。我们可以思惟，天地鬼神愿意帮助谁呢？当然愿意帮助那些德行好，一心想着利国利民，一心想着觉悟人生、奉献人生的人，所谓“神所冯依，将在德矣”。

我们也要努力成为一个学礼知礼的人。我们固有的文化是一个极其高雅的文化，对于生活细节是非常讲究的，在《论语》里有非常明确的原则和实践方法，大家可以留心学习。

这个时代，是女性得到全面培养并有着广阔发展空间的时代，也可以说是一个适合女性发展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不再过分依赖体力，甚至打仗都是在电脑上，不再拿着刀去面对面拼命了。很多沟通协调的工作，女性有足够的优势。我希望我们的女营员都能成为佼佼者，成为女中英豪，同时也要成为礼仪文化的提倡者和践行者。希望我们的女营员率先多穿传统服装，拒绝过分裸露的时装。我们要承认自己有良知也有私欲，要培养良知弱化私欲。周围的朋友当中，什么样的人值得尊重，应该交往什么样的人，是我们应该谨慎考虑的，要努力结识善良正直的朋友。

全面而灵活地在生活中修习戒、定、慧三学，就能够使我们的人格和道心不断地趋向成熟，直到有一天我们可以读懂临济录、赵州录，能够熟练地参究“狗子无佛性”“庭前柏树子”“吃茶去”等公案，发起殊胜的疑情，就进入到了祖师禅的学修阶段，可以一路往前走，践行孔子讲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境界。希望在座的营员都朝这个方向努力。

营员：法师，如何看待我们的传统文化，您认为还有恢复的希望吗？

明影法师：对待历史，我们要有乐观的心态。任何事物都有丰富的多面性，我们的传统文化有它的价值，但也决不是没有弊端，尤其对于明清的传统，我们一定要辩证地看待。我们要到唐宋乃至先秦的文化中寻找智慧的源泉，找回我们的希望。

我们现在受的教育是西式教育，不仅仅是我们，日本、韩国、印度大概也是如此，西方文化已经成为人类文化的主体。事实上西方文化也不一定都是西方人的，这种以私欲为基石，过分地向外追求和重理性的文化，我们中国恐怕也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在古代这种文化的影响力相对小一些罢了。因为以德育为主的儒、道两家，在中国历史上一直牢牢地占据着主导地位。近代以来，人的私欲不断膨胀，对理性的向往不断增强，使我们与自己的主体文化不能契合了。如此，当我们面对西方文化的时候，才会认为那就是光明和真理，但是时代在发展，传统文化正在被普遍地接受和认同，我相信未来的中国一定是一个中西合璧的文明社会。

虽然东西方文化一直有交流，但以往的交流是非常局部的，全球化则意味着东西方文化的大交融开始发端。许多美国人早就热衷于参禅了，前不久我接待了一位美国学者，他说在美国学禅的人大多是主流社会的精英人士，以神学家、大学教授、高级官员、商业精英为主——乔布斯并不是特例，他们大多拥有很好的文化修养和宗教基础，学得很快。所以，未来的人类文化将会是东西合璧的，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全方位交融，只不过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个人，其交融程度会有所不同而已。用西方成熟的社会管理体系，来满足和规范每个人心中都有的私欲，同时，以传统文化中卓越的智慧和慈悲的教育来提升国民素质，平等地看待良知和私欲，以此重新构建中国社会理想的文化形态，我们每个人都应努力成为国家未来的希望。

营员：可能我们不会出家，但希望福慧双修，内外兼得，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成功。请法师为我们开示：在生活中如何修行，才能实现修行和事业都成功？

明影法师：刚才讲在生活当中体验禅的喜悦，并没有提及事业成功的智慧，因为佛教没有说仅仅靠佛法就能令一个人事业成功，儒家也没有这样说。孔子讲，富贵如果可求，他愿意执鞭以求之。我也不认为，乔布斯的创业经历都是受了禅的启发。一个人事业成功与否，是他多生多劫修布施积累来的，这一生只是他事业发展的一环。没有任何高明的方法能让一个人通过一生的努力，就可以创造像乔布斯和李嘉诚那样的事业，这是不现实的。

禅的智慧可以全方位地帮助我们，不管我们的事业成功还是不成功，作为人我们都能成功。不会因为我们学了佛，事业就大打折扣，这是不可能的；也不会因为我们学了佛，很快就能成为企业名人或大师大家，我们也不要有这个梦想。学佛可以令我们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帮助我们在任何社会角色中都能实现生命的价值，获得生命的成功。

事业成功了固然好，事业不成功我们的人格依然可以成功，这不更好吗？

营员：现在的社会比较急功近利，那种大跃进大发展的思想一直困扰着我们，所以步入社会的时候，尤其是找工作的时候，找不好自己的定位，内心很有压力，请法师开示。

明影法师：我们要努力培养“起点心态”，随时准备回到原点，从零开始。一切发展和成功都是基于扎实的努力，追求速成的心态是浮夸不实的。一个人或者一个社会，虽然在某一段特殊的时期会有高速乃至跨越式发展的现象，但那一定是长期积累和孕育的结果。任何一个发展因素都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我们要深信因果，养成愿意长期从事基础工作的心态。一个人读完博士照样可以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名牌大学毕业了可以和没有读过书的人平等交流和竞争，我们所受的教育并不会因为谦虚低调而减损一分，但如果我们执着于自己的优势，这种优越感恰恰会成为我们进步的障碍。

建议大家不要花时间去做对社会没有价值的事情，要尽量选择自己从内心喜欢乃至热爱的工作，因为生命太宝贵了，我们要珍惜此生此世的生命资源。如果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就能运用你的聪明才智兢兢业业地去努力，工作就会成为一种快乐。持之以恒，你就能成为那个领域的专家。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要充分了解自己，找到自己的兴趣与社会需要的结合点，不要简单地追求时髦的事务。

一切都是无常的。我们的社会在飞速地变化着，今天受冷落的行业可能很快会成为一种时髦，今天大家趋之若鹜的领域，过几年可能会无人问津。古人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代社会差不多已经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了，所以我们一定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自己和社会现象，耐得住寂寞，也经得起繁华，养成努力进取而不急于求成的健康心态。

[据在第十九届生活禅夏令营上的开示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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