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山惟俨禅师述评
作者:admin
常德人都知道德山,近年来因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归宿问题的讨论,知道夹山的人也不少。但是,真正知道药山的人却不会太多。其实,药山与德山、夹山相比,在中国文化史尤其佛教文化方面的位置毫不逊色。禅宗六祖慧能以下第三代法孙、石头希迁门下最受器重的法嗣以及开曹洞宗风之先声的祖师惟俨禅师,住锡药山长达40多年,广接学人,海众云会,不仅影响中国古今,而且远播国外。
《宋高僧传》称“朗州药山”,《五灯会元》称“澧州药山”,依现在建置则是津市药山,位于该市南端与鼎城区交界的棠华乡药山村。唐贞元初(约790年)建寺,原名慈仁寺。唐太和年间,惟俨禅师住锡此寺并进行扩建,更名药山寺。该寺解放初被毁,仅存惟俨墓(即唐时所建之化成塔)和两方残碑。80年代走山下经过,无论从澧县、津市,或者安乡、常德,坐公共汽车只需一个多小时使可抵达。去年我到药山参观,最感兴趣的是进山道路两旁的几棵千年古樟和榔树,它们以其饱经风霜的粗大躯干向世人传递古时香火鼎盛的信息。我们要感谢当地的村民,经过多少劫难,能够保存这几株古树确实功德无量。
在中国佛教上,药山是与惟俨禅师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往往药山就是惟俨,惟俨就是药山。本文拟就药山惟俨禅师的生平、思想及其影响作如下介绍。
师从石头、马祖
惟俨禅师,俗姓韩,祖籍山西绛县。其生卒时间有多种说法。津市胡运 先生有详细考证,持之有据,本 文依胡先生的说法介绍惟俨生平。
惟俨于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出生于南康(今江西赣州市)信丰县。从小聪颖异常,认真攻读四书五经,勤于思考,“未尝处群子戏弄之中,往往独坐如思如念”。17岁时(761),他离开家乡,跋山涉水,南度大庾(今江西省大余县),赴潮阳(今广西省东部沿海)西山,与潮州释宝通(号大颠)依慧照禅师出家。19岁(763)时按常规受戒,直到30岁时即于大历八年(773)才受具足戒于希操律师,此时惟俨对于“释礼矩仪动如宿习”,出家13年的老和尚对佛规当然了如指掌。受戒不久,他便离开希操律师。想投在石头希迁禅师门下修炼,但二人通过对话,石头认为惟俨的“因缘不在此”,指示他投江西马祖道一大师。侍奉马祖三年后,又回到石头处继续参禅契悟。然后云游四方,重走马祖、石头曾经走过的路,陟罗浮(位于广东,为道教名山),涉清凉(五台山),历三峡,游九江。唐贞元初年(785),惟俨游至澧州药山憩息。当时药山雄踞洞庭湖畔、澧水江滨,澧水入洞庭湖的汇口就紧邻药山,即今安乡县安丰乡境内,真是湖光山色,如临仙境。山麓芍药众生,红白紫色相间,如牡丹妆点;山上古木参天,枝繁叶茂,苍翠一片。建于唐初的慈云寺立于青松翠柏的簇拥之中。惟俨目睹这洞天福地的景象,喟然兴叹曰:“吾生寄世若萍蓬耳,又何效其飘转耶!”他想起了马祖的教诲“未有常行而不住”,于是驻锡下来,整修扩建慈云寺,广接学人,传授禅法。
惟俨在药山弘法达四十多年。唐文宗太和元年(827),惟俨知将顺世,对众徒说:“乘邮而行,及暮而息,未有久行而不息者,我至所指矣,吾将有以息矣?”一个人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佛教称之为“无常”,这是人力所无法抗拒的。惟俨是达智大哲,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确实视死如归。《景德传灯录》记载了惟俨圆寂时的情景:临顺世,师大喊:“法堂要倒了!法堂要倒了!”众僧人赶快搬来长长的条木来顶撑法堂屋顶。惟俨大师摆手说:“你们不明白我的意思。”说罢安然而逝。惟俨从唐代宗广德元提(763)受戒算起,到唐文宗太和元年(827)十二月初六圆寂,正如《祖堂集》记载的“僧腊六十五”。唐文宗赐其谥号“弘道大师”,于药山寺的寺院东隅修“化成塔”瘗葬,唐伸撰写碑铭。清雍正十二年(1734),清世宗封“达宗弘道禅师”,遣师致祭。
惟俨先后师从慧照、希操、马祖、石头,在禅修的道路上,是层层升化、契悟禅机的。
在慧照、希操处,他深入经藏,精研戒律,获得三乘十二分教的佛里,为他以后的开悟奠定了基础。在禅修的道路上,这是不可少的一步。但是,惟俨不满足于此,沉湎于文字禅,不在“明心见性”上下功夫,终究不是办法。他说,“大丈夫当离法自净,谁能屑屑事细行于布巾邪?”其意思是:大丈夫出家是为了离开世俗,寻求一种清静自在的人生,可现在我出家却“出”到经律论三藏之中去了,从坑里爬出来再跳到井里去,绝不是这么一个“出”法!
惟俨的认识也是来自他对佛祖们的教诲的理解。《达摩大师血脉论》曾指出:“昔有善星比丘,诵得十二部经,犹自不免轮回,缘为不见性。善星既如此,今时人讲得三五本经论,以为佛法者,愚人也。”“若人觅佛,直须见性,性即是佛。佛是自在人,无事无作人。若不见性,终日忙忙,向外驰求,觅佛元来不得”。惟俨对此深有领悟,他要当“大丈夫”,不当愚人,要“离法自净”,即离开法、我二执,承当“自在人”,“无事无作人”。他认为三藏十二分教只是权巧方便的工具,但要从经中觅佛却是向外驰求,只有“各自观心,自见本性”,才能成佛。但是,什么是明心见性,怎样才能证取,证到时是什么景象(界),证后又有什么功用,此时的惟俨,仍未明了。他带头这些疑问,爬上南岳,到南台寺谒见石头希迁。
石头希迁(700—790),俗姓陈,端州高要(今广东高要县)人。师承青帮行思,是六祖慧能的法孙。石头大师的禅学思想是在坚持曹溪宗旨的前提下,圆融了佛教其它宗门以及世法,而又富于哲理思辩的禅学理论。因希迁辞别青原于天宝初年到南岳,在南台寺前的巨石上结庵而居,故称石头希迁。江西马祖道(709-788),继南岳怀让一系,与希迁在禅宗世系中同辈。马祖的禅学思想则偏重于实践,他将惠能的当下即是从自心自性的全体大用上来加以发挥,并用喝、打、竖拂,画地等灵活多变的方式随机启发学人自悟。石头、马祖是弘扬禅宗的两种模式,两者相得益彰。由于马祖偏于实践,容易为大众接受,所以,“马祖模式”成为禅宗主流中的主流,备受青睐,而“石头模式”虽然一直在发生作用,但相对逊色些,是主流中的非主流。但正如有的学者说的:如果没有六祖慧能,可能就不成其为中国禅宗。而慧能以下,没有马祖,禅宗就难以“燃烧”起来,而没有石头,禅宗就很可能会燃烧成为灰烬,什么也不剩。
到了石头法堂,惟俨便问:“大藏中的三乘义旨、十二分教义我都粗知其意了。听说南禅宗门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实在不明白它的门径,敬请和尚慈悲指示!?
石头便说:“恁么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你自应怎么办呢?”
惟俨对石头这段绕口令式的“恁么不恁么”弄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所措。石头一看,便说:“你的悟送缘份不在我这里,你到江西马大师那里去吧?”石头真是大家器量,他深知自己与马祖在禅风上的区别,马祖的禅法更适合比时药山的要求,便于他在“明心见性”上下功夫。惟俨便按照石头的指示去参拜马祖。见了马祖,把石头那一套“恁么”的话头说了一遍。马祖一听,便说:“我有时让他们扬眉瞬目,有时不叫他们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有时扬眉不是,你怎么办呢?”
马祖的这一番话,顿时教惟俨颇有领悟。马祖的一会扬眉瞬目,一会又不扬眉瞬目,听起来和石头的话一样绕人,只是比“恁么”稍具体了一些,意思是一样的。石头说的“恁么”和马祖说“扬眉瞬目”都告诉你,不论别人怎么教你,你采取什么样的方法,都是一种门径,都是外在的他力。这他力又无非是启动你自家心性的灵动。方法千差万别,有彼此,有对错,但目标却只有一个。
惟俨大悟,叩头礼拜,马祖便问:“你见什么道理就拜?”
此时惟俨也未直接回答,只是说:“某甲在石头处,如蚊子上铁车。”我认为杨在钧先生对此语的理解很精确,他认为这是惟俨开悟后的自责,有两个含意:一是明心见性要*自证自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蚊子钉铁牛是找不到入处的;二是不*精进修持,只想吃现成饭,用攀缘心请名师给一个“明心见性”的现成法宝,等于不自量力的蚊子,欲想叮进经自己强硬亿万倍的铁牛,只是枉费心机。
“你既然自知了,好自为之,护持着呢!”马祖鼓励着惟俨。惟俨便在马祖处早晚参修,呆了三年。有一天马祖问惟俨:“你近日见地长进如何?”
惟俨回答:“皮肤脱落尽,唯剩一真实。”这是惟俨在禅修上更上一路的心悟。“真实”就是实相,就是空掉一切,自见心性后悟证的寂静不动的最高真实。
马祖听后很高兴,赞赏道:“子之所得,可谓协于心体,布于四肢。”并后接着不乏幽默地说:“打三条篾片把肚皮捆住,随便找个地方住持去吧!”意思是惟俨现在完全可以去修炼巩固开悟的成果,允许他毕业自产。
“我惟俨算个什么,敢想住山的事!”惟俨说得很真诚。
“这话不对!没有常行不住的,也没有常住不行的。想增无所增,要为无所为。还是去做条渡人的航船呢。不要老‘住’在这里了。”马祖在鼓励中告诉了药山大乘的精神和禅师对“住”与“行”的正解。
惟俨虽得到马祖的印可,但他最终没有轻易去开山。在三年时间里,他熟悉了马祖的禅风,似乎也感到一些不满足,此时对石头也有了新的认识,于是又回到了石头的门下。
惟俨再谒石头,已非昔日的初登南岳的衲子。一日他石头上坐,石头问“汝在这里作么?”惟俨答:“一物不为。”石头说:“恁么即闲坐也。”惟俨答:“若闲即为也。”石头问:“汝道不为,不为个什么?”惟俨答:“千圣亦不识。”石头一听大为赞赏,便随口喝偈道:
人来共往不知名,任运相交只么去。
自古上贤犹不知,造次凡流岂可明。
中国的道家讲“无”,无就是消除心中的杂念烦恼,但在佛家看来,这只是“住”无,想得到的无也仍然是一种有所为。佛家的空观讲非有非无,既不舍有,也不取无,任运而行,就是彻底的空。惟俨说的千圣也不认识的境界就是这种非有非无的中观境界。石头偈中说他“任运相交”夸赞的就是这种谁也不能认识的境界(无思无虑,认识当然就不可能)。偈的后两句是赞扬惟俨的修证非同一般了,甚至超过“上贤”。
石头接着又设了个话头考验徒弟:“言语动用没交涉。”意即言语一类东西不过是心性的显现,与能显现这些东西的心性本体是没有交涉的。惟俨说:“非言语动用亦没交涉。”石头只说了肯定的一面。而惟俨又补充了否定的一面,不言语,不动作,也没交涉,这样就全面了。
石头说:“我这里针扎不入。”
惟俨说:“我这里如石上栽华(花)。”
师徒俩非常默契,是在用比喻的语言象征他们所证到的金刚般坚实不坏的空空实相。惟俨从初参石头自己表现的“蚊子上铁牛”到领悟到的“扬眉瞬目”是认识上的一次升华;从在马祖处参悟的三年后的“所得”“于心体,布于四肢”,到再次回到石头头处经过参悟证得的“石头上栽花”,则是认识上的又一次升华。可见,惟俨的禅法虽然嫡传于石头,但又吸收了马祖禅法的某些长处。
自此以后,惟俨离开石头禅师,到澧州药山住持,故称药山惟俨禅师。
传法澧州药山
惟俨在药山传法四十多年,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他都平等接待,用各种巧妙的方式进行接引,一时“海众云会”。唐伸的《澧州药山故惟俨禅师碑铭》(以下简称《碑铭》)记述了当时的情景:“游方求益之徒如教之在此,后数岁,而僧徒葺居禅室,接栋鳞差,其众不可胜数。”可见当时庙宇之大,徒众之多,一番繁荣景象。诗人李商隐、朗州刺史李翱、相国崔群、常侍温造等都曾到药山访禅问道。李翱、李商隐并有有关诗偈传世。
惟俨接引学人,继承石头的禅法,遥契六祖惠能的“心印”。石头自说他的法门“不论禅定精进,惟达佛之知见”。并说“能自知之,即无所不备”。惟俨深受这一思想的熏陶,在接引学人时常常用石头的“不会”、“不知”的遮断手法点醒僧徒,把问题打回去,启迪他们于事能“直下承当”,即自己思索,相信自己的能力,以“达佛之知见”、“能自知之”、“自知自觉”。
有不少公案可以说明惟俨禅法绵密切的特点。有僧问惟俨“如何得不被诸境惑?”惟俨回答:“听他何碍汝?”其僧时无法当下悟入,说:“不会。”惟俨又说:“何境惑汝?”诸境,即眼、耳、鼻、舌、身六识所感觉、认识的各种对象的总称。佛家认为,一切境都是虚幻不地具实的。惟俨接连用两个反问句,第一个反问句是直接就僧的提问而言,即使有诸境,听之任之,不屑一顾,甚至视而不见,对你就不会有妨碍。和尚就不存在未当下契悟。惟俨又用第二个反问句,意思是说,根本就不存在“境”,怎么会对你造成迷惑呢?这样便将这个和尚所执的境、相一齐打碎,使其顿然了悟。
从这一公案,不难看出马祖、石头禅法的轨迹;在僧问石头如何是解脱,石头回答:“谁缚汝?”问:“如何是净土?”符合:“谁垢汝?”问:“如何是涅磐?”石头答:“谁将生死与汝?”
惟俨这类接引学人的方法还可以举出不少。如有僧来依附,惟俨问:“阿你找准?”僧曰:“常坦。”惟俨呵斥说:“前也常坦,后也常坦。”此处用哲学解释就是有殊相的常坦和共相的常坦,惟俨启发徒弟要能通过殊相的常坦去认识共相的常坦。
园头栽菜,惟俨说:“栽即不障,汝栽莫教根生。”园头疑惑不解:“即不叫根生,大众吃什么?”惟俨说:“汝还有口么?”园头无言以对。这则公案里,园头局限于常识,栽菜当然要压紧土,让其生根。而惟俨则从这件事启发园头,“菜”有自性,不应影响、束缚它的自性。园头仍然不理解,菜不生根就不会活,没有菜,吃什么呢?此时,惟俨更提高一步,教园头不能只认识色相的人,抛弃色相、肉身的人即“佛”,佛会有肉身的口吗?没有口,它需要食物吗?
很显然,惟俨如同石头,其禅风有理论思辩的特色,显现出一种“学者禅”、“文化禅”的面貌。以后的曹洞宗继承了这一特色。
道吾、云岩都是惟俨门下的高足。有一次师徒几个打坐,师傅指着庵前的一棵古树和一棵荣树(枝叶茂盛)问弟子。先问道吾:“枯者是,荣者是?”
道吾说:“荣者是。”惟俨听完后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枯荣两棵树,惟俨只问哪个是,问题很笼统,惟俨的真实用意是教二位徒弟随便发表自己的看法,以此来观察他们各自的心性。道吾认可荣者,惟俨便认为在他心体空寂处,有一片灿烂的境界。然后又问云岩,云岩说:“枯者是。”
惟俨便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云岩的心性正好和道吾相反。这时,也是惟俨的徒弟澧州高沙弥来了,药山以同样的问题问他:“枯者是,荣者是?”沙弥说:“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惟俨听了,顾视着道吾和云岩,说:“不是,不是。”
如果从明心见性的角度看,高沙弥的回答显然要比道吾、云岩的各有执取的回答彻底得多。那惟俨为什么又说“不是,不是”呢?实际上此处的“是”和“不是”并不表示错和对,只是对各自所领悟的境界的说明。在道吾和云岩各自说出了自己的所“是”之后,惟俨只是把他们执取的境界描述出来,并没有下断语。高沙弥的态度是一切任它而去,不著心计,惟俨用“不是”来说,其实是反映指他的“无所是”,“不是”即无所是的意思。禅门中有类似的故事。有时对于同群一个问题作不同的回答,此处的高僧说“是”,彼处的高僧却是:“不是”。参究公案,则认为说是与说不是,都是系驴的木橛,意思是说都可以成诱人的执着的圈套。惟俨的“是”与“不是”也一样。高沙弥无所执取,这是“无所是”的“不是”,与道吾、云岩相比,他的空无所有是对的(是)。道吾、云岩各有所“是”,与沙弥相比差一些(不是)。所以,惟俨是故意把“是”与“不是”错位,意在用矛盾的方法,消除弟子们的执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