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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行道与独行道

2018 年 06 月 13 日


        明海大和尚开示独修与共修。

独上峰顶一声啸
这次来药山参访,令我提起“独行道”与“众行道”的话题,这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在参究、思维、修行的话题。独行道这个词是古人就用的,而众行道,则是我依据独行道这个词,延伸而来。
药山是惟俨禅师于唐初年间来此弘化的一方之地。药山祖师是中国禅宗的一位重要高僧。我们从《景德传灯录》的记载看,他的气质,他的禅风跟赵州禅师很相像。六祖以后有两脉—青原行思和南岳怀让。赵州禅师是南岳怀让这一支的,他是南泉普愿的弟子,而南泉普愿是马祖道一的弟子。药山惟俨禅师也是马祖的弟子。他最早是见了石头希迁,后来石头禅师建议他去见马祖道一。而正是在马祖道一那里,他领悟到了禅的真谛。禅的领悟与修行的落实,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使是像药山惟俨禅师这样的大德也经过了很多的过程。那时候主要的禅门大德都在湖南和江西这两地,很多禅子就在湖南和江西之间参学,拜访高僧。这样在两地之间的参学过程,有一个特称,叫“跑江湖”。当年,石头希迁在湖南南岳衡山,马祖道一在江西南昌洪都一带。石头希迁禅师建议他去江西见马祖。药山惟俨禅师就有这样一个“跑江湖”的过程。他从师父那里得到印证,马祖曰:“子之所得,可谓协于心体,布于四肢。既然如是,将三条篾来,束取肚皮,随处住山去。”“住山”这个词,其实并不是指躲到山里,一个人隐居。其实指的是当住持,住持寺院,接引大众。“住山”的这个“山”不是指的山川的山,说的是寺院。惟俨禅师于是来到了药山。《景德传灯录》记载,惟俨禅师的德行和修为,吸引了四方僧衲云集药山。
我们面对的山顶叫啸峰,这个命名与药山禅师有关。一个夜晚,惟俨禅师独行于山顶上,见云开月出,禅师在山顶大喝一声。这一喝,传到澧阳东九十里许。天明,民众相互询问,是谁?怎么回事?一直问,问到这里来。药山的徒众说,我们师父昨天在山上喊了一嗓子。我最早看到这一记载的时候,在心里面非常地神往。药山禅师这一喝啊,穿越了时空,一直传到今天,也令明影法师从赵州柏林禅寺到这里来,令我们诸位到这里来。不止传到今天,还会传到更久远的未来。禅师这一喝,穿越时间和空间。
当时本地的刺史李翱吟诗一首,赠药山高僧惟俨禅师: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
大家想像一下一个人立于山顶的意境。药山惟俨禅师独自行到顶峰,在月夜下这一喝,这种意境,大概可以来描述独行道的意境。这个意境也令我们想起很多禅门的高僧大德的开示。寒山禅师就有这么一句诗,“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 [1] ,也是描述了独自站在山顶的境界。禅门里还有一句话,“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这些用文学语言所描述的意境,就是禅的独行道。这个独行道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如果换成我们,一个人在山顶,也许我们会害怕。但是,如果你要进入到禅的领域,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走的路就是一条独行道。也许看上去你身边有很多人,但仍然只是你自己一个人。这是一条孤独的路,甚至说是一条艰辛的路。
 
由于我们处在一个全球多元文化交流的时代,各种不同的信仰、文化之间在互相接触和碰撞,这就令我有时候用独行道的视角,来观察佛教和其他宗教之间的差异。在对宇宙、对人性认知的彻底、深刻、全面性上,我觉得佛教是无出其右的(当然我是立于佛教的立场)。我们把东西方文化的对比放大来看,东方智慧的深刻和独到,确实渊源于一向以来的独行道。以中国来说,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构成儒释道三家里面,特别是佛教和道教,一直以来就有独修、隐居的传统。这样的传统使他们对宇宙人生的洞见就有非常的高度,非常的深度。这是以独行来观察不同的宗教甚至是不同的文化、思维是怎么回事。但是,在西方一直以来,也总有一些人坚持了独行的传统。比如在上上个世纪末的美国,有一位作家叫梭罗,他有一部著作《瓦尔登湖》。其中有一句名言:“一个人如果不按照他的同伴的脚步前进,那么他一定是听到了另外一种鼓声。” [2] 中国的文化中,佛教、道教是有独行道的传统的。而儒家是把人的价值放在人伦关系中去体会,去落实的,这恰恰强调的是众行道。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3] ,这是马克思的话,他认为人的最重要的属性是社会属性。人的价值、生命的价值,要在社会属性―比如人对国家,对父母、兄弟、夫妻之间―要在这样的关系里面去实现。只是,到了唐朝末年以后,由于佛教智慧、禅的智慧对儒家的影响,儒家的心性之学从此就有了一个提高,从而建立了本体论、心性论,同时也进入到了禅的参究。比如他们参究“孔颜乐处”,就是孔子和颜回快乐的地方。孔子的快乐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而颜回的快乐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颜的乐不是从外面的物质而来,而是从内心世界而来。由于受到禅宗的影响,宋朝以后的士大夫、读书人,也用禅的方法参究“孔颜乐处”,参究孔子和颜回的快乐从哪里来。这实际上是儒家学了佛教、禅宗的方法论,使得自身在心性修养上得到提升。有了这样一个提升之后,儒学得以在中国真正复兴。
独行道,简单地说,就是一个人,是一个人面对自己。我们要学禅,就要从独行开始。独行,对诸位来说,可能是难以做到的。但不是一个人就不能独行了吗?即使身边有很多人,也有人跟我说,“我很孤独。”看来心是孤独还是不孤独,跟你身边有很多人或者没有人,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在禅的修为中,这个独行道的“独行”指的是什么呢?明影法师把达摩“二入四行”论,刻在竹林禅院的墙壁上,达摩祖师的教法“二入四行”就是对禅修入门独行的简单介绍。其中“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这是达摩祖师的四句诀。“外息诸缘”讲的什么?我们的六根—六根就是我们接触外面信息的通道,眼耳鼻舌身意—每天面对着外界的很多信息,“外息诸缘”,你可以理解为,让外面的信息尽可能地简单。“内心无喘”,这里的喘,很形象,我们说一个人有哮喘、气喘,想像一下这个“喘”的样子,再想像一下我们的心在喘,这是指一个人内心有波动有起伏。我们内心什么时候会有波动有起伏呢?有情绪的时候,或者是有强烈的思想、意境,这个时候就会有起伏。“心如墙壁”,这话也非常形象,非常直观。墙壁给我们的感觉,首先是陡峭、坚硬,你把任何东西放在墙上都是放不住的,它都会掉下来。心不粘着,来了就来,去了就去,就像竹篮打水,它过去就过去了,不住。“心如墙壁”,意味着说,你的心,外面的东西进不去,这就是心如墙壁的意思。这三句话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为什么呢?“外息诸缘”,现在我们外面的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外面的信息也越来越复杂。当今的时代,传播信息的技术手段也越来越发达,越来越方便。这就令我们的心每天都要受到很多外面信息的侵入或者干扰。在这个外面信息的侵入下,想要做到内心无喘,思想情绪没有波动,是很难的。禅门的祖师,都是用中国化的语言在描述禅的修行。这一点和教派用哲学理论语言讲修行有一点不一样。“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都是很生活化很形象化的。
还有一个表述叫“内不放出,外不放入” [4] 。“外不放入”讲的是外面的信息,就像我们生活中经常讲的—不要放在心上。“内不放出”,我们的内心总是不断地翻腾出很多过往存储的信息,令我们的情绪有所波动,但我们也不要把内在存储的往外去投射。“内不放出,外不放入”,就是内心不往外投射,外面不往内侵入。依今天我们诸位所受的教育,还有我们人生的体验来看,我们会觉得外面没有信息侵入进来,心里面也没有波动,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到这样的境界了,我们的心又在哪里呢?找心在哪里?会觉得这是一条死路,一条绝路。祖师们就有很多语言,有很多善巧方便来描述“内不放出,外不放入”,或者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这样的境界。还有一种描述是这样说:一个人在十字街头,不背一个人,不向一个人。 [5] 想一想,如果在十字街头站着,而你却不面向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背向任何一个人,这是什么样的场景呢?比如说在一个单位,有时候这个单位会分出很多的派系和不同的圈子,这时候你很难做到既不属于这个也不属于那个。如果你既不属于这个也不属于那个派系或圈子,那你属于什么呢?你既不背着一个也不向着一个,那你在哪里立足啊?这就是禅在修行的第一步,给我们每个人提出的拷问。祖师们还说:“不与万法为侣,不与诸尘作对。” [6] 我们会问,不与任何东西为伴,那是什么?独行道,它在哪里?禅就是在这里,让我们在内心产生一个困顿。
这个困顿,是所有修禅的人都要经历的,也是我们诸位在生活中经常会经历的。只不过我们在生活中,当我们面临困顿的时候,马上就会找到一个惯常的方法把我们自己保护起来,从困顿里逃开。如果你内心感到这种困顿、这种孤独了,你有可能会去找一些人去聊天,或者去看一场电影,去听一场音乐会。实在不行就去喝酒,喝醉。这就是人们常用的方法。我们其实是害怕,害怕这个困顿,害怕独自面对自己。但是这个独行道,在每个人的心性的认知过程中都是必要的,不管你能在心性的认知上到达怎么样的一个深度,都需要经历这个过程。孟子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这句话—“苦其心志”,以及后面的一句话—“行拂乱其所为”,这就是说,把心性逼到困顿的位置,逼到死角,逼到墙角,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要真正地认识自己的心,需要这样一个过程呢?释迦牟尼佛告诉我们,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其实都如在瀑流中随波逐浪,我们像在瀑布流水中的一叶扁舟、一片树叶。有几种瀑流。第一种瀑流,是从外在的来说的,有整个外在世界的业瀑流,也有每个人的业瀑流。比如说,讲座结束我就要坐车去长沙,然后从长沙坐动车去石家庄,再回柏林寺,明天有明天的事。这就是业瀑流的一个例子,而诸位也各有各的业瀑流。这个流啊,就像流水一样,有共同的流,有各个不同的流。共同的流,如夜晚的大街上,万家灯火,那么多的车,车的灯光汇聚成灯光的河流。乾隆皇帝在长江边上感慨千帆竞过,那时候没有汽车,但有很多船,那也是流啊。这是外在的流,是共同的。我们个人也有自己的业的流,推动着你,牵引着你。第二种瀑流是我们的思想境界。思想其实也是一个流,而且是拥有很大能量的流。第三种瀑流是我们的情绪,我们的好恶取舍。我们的生命一直都在这几个“流”的冲击下,根本身不由己。而禅的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要截断众流,截断这众多的流―思想境界的,情绪波动的,当然首先是外在事物的。
今天所有在座的诸位,你们都很有福报。为什么?你们起码能将自己外在的事物之流切出一个空档,到药山寺来,到这里来歇一会儿,来反省一下,沉淀一下。如今我们很多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忘记了这件事,我们还可以把裹挟着自己的事物之流,切出一个空档,让自己解放出来。我知道我们在座的一些居士,经常在寺院里面做义工,经常到禅堂里去打七,这都是属于在红尘的事物之流中有力量的人,有决断的人,有自我坚持的人。他们倒不是说有了像比尔·盖茨那样的财富,所以不用担心生计了,他们只是能放下这些。不缺吃喝不缺穿的,这就够了,就可以去做更高的精神的探索了,这就是截断。这是我们要反省的,有时候我们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搞得很忙,甚至是更忙,然后用这个忙来欺骗自己,让自己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找到了自我的存在感。但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忙,他不知道甚至根本不去考虑―这个忙是没有意义的指引的―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这些流,瀑流,裹挟我们前进,我们要截断诸流,回到我们每个人的身心,我们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上来。
关于眼耳鼻舌身意,禅师有一个比喻,比喻我们的身心就像一个房子,这个房子有六个窗户,房子里有一只猴子,他不停地通过这六个窗户从外界截取信息。所以在佛教唯识宗的描述里面,我们正在进行着的生命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呢?是我们内心的不断地反应。所以我们讲“内不放出,外不放入”。但我们内心恰恰有很多业的种子在不断地现行,现行就是表现出来,我们把自己的情绪放出去,把自己的思想放出去,这就是不断现行。而正在进行的这些外界的情景,又不断地被我们的心执取,像被一个相机不断地“咔嚓咔嚓咔嚓”,不断地拍摄下来一样,存储在我们的心的仓库中。如此,内外不断地在进行着信息与能量的交流和反馈。
而我们的智慧如药山禅师在峰顶那一啸,那一吼啊,这是我们本有的,在万法之上的,一直在的,是本具(本来清净)的智慧。但在众生的自我受用中,我们是处在被动的状态,没有主动,没有自在。在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体验一下这个“独行道”,这个困顿。这个“独”,不一定是一个人,在很多人中你也可以“独”。释迦牟尼佛在很多经典中赞叹了修行人独处经行。《中阿含经》中说“若有比丘不欲哗说、不乐哗说、不合会哗说、不欲于众、不乐于众、不合会众、欲离众、常乐独住远离处者”,那么这样的人“有乐、圣乐、无欲之乐、离乐、息乐、正觉之乐、无食之乐、非生死乐”。一个人从形相上独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考验,特别是他跟外界没有信息交流的时候。大家可能都体验到,现在我们的心无时无刻都想和外界发生联系。无论是通过电话、通过短信,还是通过网络连接,我们都在通过这些连接,来找到我们的存在感。所以有时候你会下意识地把手机拿来看,会下意识地把微信打开去收寻,这时我们的心就被淹没在信息的瀑流中。
 
 
独处,可以说是我们众生的奢侈品,但孤独却并不是奢侈品。尽管很多人在心中感受着孤独,表现出来的却总是想和外界发生连接。这种孤独的情绪,与独处恰恰相反。独处,首先对我们的心力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有时因为我们长时间在人群之中,就体会不到我们对人群的依赖性,对习俗、人际关系的依赖性。如果突然之间你让自己进入到一个孤独状态,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你的脆弱,发现你对他人的依赖性。我刚在五台山闭关的时候,闭关的房子是在山上,那里交通很闭塞。但是透过窗户往远处看,正好看到清凉寺山下有一条路。曾经以为我的心是很坚强的。有一次,我在窗口看到山下那条路拐弯处的灯光,有一种温暖感。这不正说明我的心还是很倚赖它吗?那灯光只是一个简单的信息,但那信息的背后是整个的红尘世界。当然我同时也反过来意识到,我跟那个习焉不察的世界已经有了一种距离感,我比在那里面时要清净很多。所以有时我们需要有一些机会来看自己内心,自己看自己,向内观照。
诸位其实有很多时候也是在独处的状态。如果你们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你这个单位所有人的心理垃圾、所有的烦恼和问题,最后都会推到你这里,因为你是终端,而你不能再把他往下推、推回,或者往上推(你上面没人啦)。你不能推给别人,而且有很多垃圾、很多问题你是不能够和第二个人商量的,都必须要在你那消化、解决,到此为止。这时其实你也是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你是独处的。再比如说,有一件事,你很希望别人知道,很希望别人知道你,理解你,但是所有的人都不能接受你,甚至误解你,这个时候你也是一个人。孔子有一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就是说别人不理解你,不知道你,你能够内心“不愠”。“不愠”不是说不怒,怒就是生气,而“愠”是有一点愤懑,不能忍耐。“人不知而不愠”,就是独行道,到了那个结点,你在那个地方要站住,能转身。
在修禅中,我们每天最好都要有独处的时间。这个独处有助于更好地认识自己。为了深化对自己的认知,通常我会建议大家每天晚上在睡觉以前,做十分钟的独行,把这一天中你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想过的事,在心里重新检查一遍。每天晚上都把整个一天进行回放,冷静客观地对自己做一个检查。《曾国藩日记》大概就是他每天在晚上对自己一天言行的反省录,大家可以看一下。这样的独处是一个修行的法门。当我们在工作中遇到很大的挑战,遇到很大的困难,走到绝境的时候,那更是你修独行道的时候。你觉得你到了悬崖边上无路可走了,但这也许是“苦其心志”。越是在无路可走,在你将所有注意力带入到自己内心的时候,你就越有可能在对自己的认识上实现一种突破。在巨大的挑战、巨大的困难、巨大的烦恼背后往往有三昧,有三摩地。我们的心在此时真真的“独”了。
 
随波逐浪众中行
禅的修行并不仅仅是独行道,还有众行道。如果独行道帮助我们认识这个心的“体”,而众行道呢,能够让我们落实对自己佛性的妙用。药山惟俨禅师,在他的修行到达了一个高度以后,马祖就跟他说“你已经协于心体,达于四肢”。这是比喻,以身体做比喻,达于四肢是达到了“用”,这是对他的一个印证、认可。但是要达于四肢,达于这个用,就一定要去众人之中,要在人群中,在为别人的烦恼而忙碌之中,去走众行道。我们的师父提出两句话,第一句叫“觉悟人生”,第二句叫“奉献人生”。我们说“觉悟人生”应该就是独行道;“奉献人生”就是众行道。如果没有他人给予你的奉献,你怎么能够去奉献人生呢?在众行道、在奉献人生的视野中,这个社会和世界的种种麻烦和问题,都是我们修行的对象。菩萨知道他自己并不是最重要的,众生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众生就没有佛道,没有佛果。所以在《普贤行愿品》中有这样的比喻,如果说菩提果是一棵树的话,那么众生是这棵树的土壤、树的根。当然这也意味着说众生的苦难、众生的问题、众生的麻烦,是修行人最好的老师,或者说是资粮。但是我们老和尚在提这两句话时,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因为在今天这个时代,包括我在内,能够一个人找个地方待着,在山顶上待着,可能性很小。这个“独”,在今天恐怕很多时候必须是众中之独,是你在众人之中所修的独行道。因此“觉悟人生”是可以在奉献中觉悟的,在奉献中、在烦恼中、在为众生服务之中去认识你自己,认识你的心。身边给你找麻烦的人,甚至身边障碍你的人、反对你的人,恰恰是你最好的老师,他们帮助你去独,帮助你去悟。所以觉悟可以在奉献中达成。
我们现在要在众人中,在奉献中,在和他人的关联中来认识此心。而认识此心以后,也并不就是万事大吉,你还要在红尘世界中去行。宋朝有描述禅门修行历程的《牧牛图》,一共有十幅,最后的第十幅叫《入廛垂手》,廛是街上的店铺,这是修行的最高境界。就是说修禅的人到最后,跑到街上去了,淹没在人海中,他也许在店铺里,他也许是一个医生,他也许在做一个政治家、艺术家、科学家,这就是行道。“说道”是很容易的,“悟道”就很难,这就是古人讲的“说道者多,悟道者少”。而我们是要修道,我们诸位在修道,特别是出家人,从他的外相到他正在做的工作,都是在修道。但是还有一个境界,叫做“行道”。他的修行功夫,要在众生的世界里去落实,去呈现。他可能就会超越一个特定的形象和领域,比如说也许他不一定表现出来是一个佛教徒了,更不一定显现出来是一个出家人,甚至在有的时候,不一定显现为某一种舆论框架下判断的类型,他甚至可以背一个坏人的黑锅,到死也不说。这个力量从独行道来,但却是在众行道里面行。明憨大和尚住持的大开元寺在元朝出过一个高人,他原来是个和尚,后来还俗辅佐朝廷,他的名字叫刘秉忠。他以前是临济宗的传承,法号子聪,后来还俗去辅佐忽必烈。大家都知道元朝统治者从草原到中原,不熟悉情况,干了很多蠢事,第一是滥杀无辜,再有就是把很多耕地变成牧草,这都是对汉地的文化、对老百姓的经济和生命造成了极大伤害的事。是刘秉忠的劝阻,是刘秉忠的建议,帮助他们建立起了有利于民生的治理,做了大量的有利于众生的事情。
我们师父有四句话:“将信仰落实于生活,将修行落实于当下,将佛法融化于世间,将个人融化于大众。”“将个人融化于大众”,是我在很长时间内一直在思考的。这句话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师父那里听到的,我那时候刚出家,正向往着独行道。“将个人融化于大众”,我觉得太难理解了。后来跟着师父学,终于领会师父讲的这句话背后的分量。依照字面来看,也许你们想说,那不就没有自我了吗?这四句话的顺序也是很有意思的,“将个人融化于大众”是最后一句,这就和《牧牛图》中的“入廛垂手”是对应的,是更高的境界。那么这个境界,也就是云门禅师讲的“随波逐浪”。佛法还在印度传的时候有一位祖师,他也讲过这样的偈子,叫“心随万境转,转处实能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而净慧老和尚讲的“将个人融化于大众”,指的就是这个境界。意识形态的任何的说法和理论,以及加诸于你个人身上的、公正的不公正的伤害,一切万境,都不跟它对抗,正所谓“不与诸尘作对”。不跟它对抗,而是去接受它。这是我们人生的一课,这一课就是我们要调伏我们自己。
我推荐大家读净慧老和尚的诗集《经窗禅韵》,用“心随万境转”这句话做纲领去看师父的诗。让我去上佛学院就上佛学院,让我做右派就去做右派,让我劳改就去劳改,衣服破了自己缝吧,然后去乡下劳动就去劳动吧,他不会去反抗的。那你也许会说这不是丧失立场了吗?所以有第二句“转处实能幽”,对于禅者来说,他有“幽”啊。幽在这里是微妙、精微,就是“不与万法为侣”“不与诸尘作对”,心随境转,但不与之作对,但是也不与境为侣。当你的心能超然于万象之外的时候,你就是一个诗人,是个艺术家。“实能幽”的“幽”在哪里呢?就是第三句,“随流认得性”。你怎么样来“随流认得性”?性是什么?性是佛性,性是所有事物、所有万法的空性、平等性。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拈花,迦叶尊者微笑,赵州和尚说吃茶去,药山禅师大喝一声……这一切,虽然一个是拈花,一个是微笑,一个是吃茶,一个是喝,但它都是一个。药山禅师山顶一喝,那是直呈,跟释迦牟尼佛灵山拈花,没有差别。没有差别,就是这里说的性。这里所说的一切―和诸位今天坐在这里听我讲话,还有你们在生活中有时候很苦闷,或者是你的股票蒸发了,或者房子把钱套住了,或者借贷收不回来……所有这一切,和药山禅师那一喝,释迦牟尼佛那一拈花―都是一个东西。所以药山禅师那一喝,不只是说传九十里,而是要传到无穷的地方,也不会只传一千多年,而是要传到无穷的未来。它一直都在那里,我们要听这一喝,这就是那个“性”。“随流认得性”,虽是说“随流”,但是你还要“认”出来。这就有第四句,“无喜亦无忧”,这就是平等心。这就是老和尚所讲的“将个人融化于大众”。这句话,既有来自于灵山拈花、西天东土历代祖师的智慧与光芒,也有来自于师父过去在他的人生路上、在他修行的路上,他所经历的种种。这是“众行道”。
说到修行,我的建议首先就是在繁忙喧闹之中要有独行。永嘉大师讲“常独行,常独步”。这个独行,既包括了我刚才说的时间安排,你要有独处的时候,也包括了你的思想境界,不要跟风。我们中国人的这个文化里面有一个东西是特别明显的,喜欢随众、跟风。在随众跟风中就有盲目性,就会瞎起哄,会有这种现象。不要别人说东你就东,说西你就西。人家说这个股票很好,人家说现在买房子很好,你就跟风。这种跟风的习气是要我们觉察的。这是给大家的一个建议,要有独处时,要有独行时。第二点,就是在生活中,把我们周遭的环境变成一个道场。师父生前也经常讲要把家庭变成道场。家也是一个团队,要把它转化成一个修行的团队。如果你在单位是负责人的话,也要把它转化为一个修行团队。僧团的“六和”可以做参考。僧团的核心价值就是修行、修道。“六和”,第一个是“身和同住”。今天的家庭成员也经常不在一起,所以一定要创造一些机会在一起。第二个是“口和无诤”。在语言上可以有探讨,但是不可以有争论吵架。第三个是“意和同悦”。这个“悦”,说的是情绪。虽然它说的是“悦”,但它也包括了不悦。也就是说“意和同悦”说的是在感情上、情绪上,大家的爱憎是一致的。第四个是“见和同解”。关于人生的目标、世界观,关于怎么看待一件事,即使有所不同,但是根本价值观一样。第五个是“戒和同修”。“戒”就是戒律。无论家庭,无论单位,要有大家共同遵循的游戏规则、行为准则。第六个是“利和同均”。利就是利益,在家庭在单位,遵循一个标准,合理地分配利益。无论我们在家庭,还是在公司、单位,大家都能同愿,同见,同戒,同修,同行。众行可以变成道,在众中行道。
在众中行道,有身边的人做你的镜子,做你的老师,你可能就不那么容易犯错,这就叫“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在树林中一棵树不容易弯,也不容易被风暴吹走,所以我们把寺院称为丛林,很多出家人在共同的环境里面,一天的起居劳动作息都在一起。这个丛林的制度,丛林的清规,就体现了独行和众行融合。虽然很多人都在一个寺院,在一个范围内,彼此之间却互不干扰,这就相当于你还是“独”。但又有很多人在你的身边,你可以为他们服务,而他们也可能会给你提建议等等,这一切都是众行道。所以独行道和众行道二者最完美的融合,就体现在丛林制度这个生活环境里面。
今天我们寺院道场要重振宗门宗风,就要遵循祖师的清规,遵循释迦牟尼佛戒律的精神,顺应时代契机,建设现代的丛林道场。我也借此机会,希望明影法师继续发大愿,也希望大家发愿支持他,把药山寺恢复成一个禅门的丛林。让我们大家在这里能够独行道,也能众行道。
(2016年6月10日下午,明海大和尚讲于湖南津市药山禅寺药山讲堂)
[1]《高高峰顶上》:高高峰顶上,四顾极无边。独坐无人知,孤月照寒泉。泉中且无月,月自在青天。吟此一曲终,歌终不是禅。
[2]"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版第1卷,第60页。“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4]《五灯全书》第八十七卷,清超永编辑。慈溪五磊灵山天音朝禅师。小参,举初祖道:“内不放出,外不放入。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师卓拄杖曰:“大众要见达摩老祖么。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5]《五灯会元》第二十卷,宋普济集。上堂。“有一人在千人万人中,不背一人,不向一人。你道此人具何面目。”
[6]《真心直说》,高丽国普照禅师知讷著。“不与万法为侣,不与诸尘作对。心若著境,心即是妄,今既无境,何妄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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